谭嗣同认为,荀学的基本宗旨与孔学全然对立,主要表现在:一,违背孔子“民主之义”,提倡“法后王,尊君统”,“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注:谭嗣同:《仁学》三十。)。二,违背孔子平等宗旨,“喜言礼乐政刑之属”,(注:谭嗣同:《仁学》二十九。)严上下等差。三,“以伦常二字,诬为孔教之精诣”(注:谭嗣同:《仁学》三十。),为君主提供最有效的“钳制之器”。从叔孙通以下的后儒,正是继承发展了荀子尊君权、严等差、重纲常的思想,使君权愈尊,平等尽失。基于这一分析,谭嗣同得出了二千年来之政皆“秦政”,二千年来之学皆“荀学”,“二者交相资”的著名结论,(注:谭嗣同:《仁学》二十九。)揭示了自秦汉以来中国二千年间政治、文化的基本格局。谭嗣同将二千年来的后儒之学统称之为荀学显然不妥。但他将尊君权、严等差、重纲常概括为荀子和后儒之学的宗旨,这就更准确地揭示了后儒之学的本质。 相比之下,宋恕提供的孔教变质史显得别具一格,他对后儒的抨击、否定也更为猛烈、坚决。宋恕认为,中国自汉初以来,“儒教之实早亡”,在此之后的儒学乃是“阳儒阴法之学”,“其学阳尊孔孟,阴祖鞅斯,务在锢民聪明,拂民天性,驱民入于狉榛之域、奴仆之区,严防其界,使民救死不暇,以迎合世主。”(注:宋恕:《致冈鹿门书》。)他宣布,自汉以来“以法乱儒”、“阳儒阴法”的魁首是叔孙通、董仲舒、韩愈、程颐,此四人乃是危害中国的“四大魔”。 康、谭、宋三人所提供的孔教变质史,不仅具体说法不尽相同,而且彼此间还存在一些矛盾。比如,康有为大力推崇、表彰董仲舒,而宋恕却认为董是危害中国的“四大魔”之一。康有为认为曾子所传乃“据乱世之学”,使孔学开始变质、走样,而谭嗣同却认为曾子直传孟子,这一派是“竟孔之志”的。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抨击程朱、批判理学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康有为将朱熹看作是孔学第三期的败坏者,明确主张“排斥宋学”。谭嗣同虽视荀子为败坏孔学的首恶,但又指出程朱不仅是“荀之云礽”(注:谭嗣同:《仁学》三十一。),而且将荀子尊君权、严等差、重纲常的思想发展到极端,从而将中国引向最黑暗的时代。宋恕更是认为,“阳儒阴法之学,始于叔孙通,极于宋程朱”,(注:宋恕:《致冈鹿门书》。)程朱乃是“四魔”中为害最大者。所以,他的“孔教复原”,具体目标便是“排洛闽之伪教,以复洙泗之真教。”(注:宋恕:《致夏穗卿书》。)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康谭等人不仅揭示了程朱理学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本质,而且对程朱理学的理论体系也作了颇为全面的清算。对于程朱的一套基本观点,如理在气先说、义理之性说、变化气质说、去人欲存天理说、纲常神圣永恒说等,都有程度不同的分析批判。可见,他们对于清算、批判程朱理学更为重视。谭嗣同曾引朝鲜人的话说:“地球上不论何国,但读宋明腐儒之书,而自命为礼义之邦者,即是人间地狱。”(注:谭嗣同:《仁学》三十四。)而宋恕则主张“学者案头”“不可一日有洛闽经说”(注:宋恕:《六字课斋津谈·尊孔类》。)。这反映,他们对程朱理学的憎恶之情是何等之深! 在孔子之后,中国历代流行的其实是后儒之学。宋明以后,实际流行的是程朱理学。它长期被看作是儒学的正宗,在官方的支持下拥有不容侵犯的权威。经过元明清三代朝廷的表彰,程朱已成为“今之孔孟”。明清之际学者陈确曾感叹说:“世儒习气,敢于诬孔孟,必不敢倍程朱。”(注:《陈确集·文集》卷四,《与黄太冲》。)可见,程朱在那时的地位影响是何等之高、之大。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就像现在西方的君主立宪国家,君主被架空了,实权在于内阁总理。在元、明、清时代,孔丘虽然还是被尊为‘至圣先师’,但却被架空了,朱熹是他的‘内阁总理’。”(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五册,第159页。)在戊戌时期, 几位维新派思想家对程朱的清算批判,就严重动摇了程朱理学也就是中国流行儒学的统治地位。若套用冯先生的“内阁总理”说,那么,对儒学而言,他们所从事的乃是“倒阁运动”。否定、批判后儒之学、流行儒学,这是康、谭、宋等维新派思想家发动“孔教复原”的重要目的,而流行儒学遭到严重打击则是这场“孔教复原”所造成的重要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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