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孔教复原”的口号中,值得我们注意的尚有一“教”字。康有为等人宣称,“孔教”原本是宗教,孔子乃是创教立法的神圣教主。因此,今天进行“孔教复原”,另一重要任务是将它再建为全国性的宗教,确认孔子的教主地位。所以,他们在重塑孔子的过程中又不断神化孔子。经他们重塑的孔子,不仅是资产阶级化的,他又是一尊代天立言的神。康有为等人所以欲将孔教“复原”为宗教,固然是想通过神化孔子使其拥有更高的权威,来为变法维新作更有力的辩护,但同时也是出于他们维护、完善本土文化的苦心。 康有为等人欲建立孔教,明显是受了西方基督教的启示。通过接触西方文化,了解西方社会和历史,他们深深感到基督教在西方文化和西方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具有重要影响。在他们看来,西方近代文明的发展,西方人独特的精神风貌和理想追求,均与基督教有直接关系,以至“误认欧洲之尊景教为治强之本”(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二十三,《饮冰室合集·专集》三十四。)。由此他们认为,缺乏宗教传统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不足。为了完善中国的本土文化,进而致中国于富强,所以他们主张建立孔教。在戊戌时期,康有为等人急于建立孔教,又是为了排拒正在中国流传的基督教。对于鸦片战争后基督教势力在华的渗透扩张,他们始终心怀忧虑,认为它对中国本土文化构成了严重威胁。早在1891年康有为就曾说,西方“以国力行其教,必将毁吾学宫而为拜堂,取吾制义而发挥《新约》,从者诱以科第,不从者绝以戮辱,此又非秦始坑儒比也。”(注:康有为:《答朱蓉生》,《康有为全集》卷一。)对于西教在华渗透可能产生的后果,他们估计得很严重。他们认为,为了有效地遏制其渗透扩张,捍卫中国本土文化,就必须立即在全国范围建立孔教。 在中国古代,儒家、儒学的确具有一些宗教色彩。比如,长期以来中国“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对它只准信仰,不容怀疑,这种对孔子和孔学的崇信显然具有信仰主义的色彩。再如,中国从京师到各府州县均有孔庙,而且有一套法定的祭祀典礼,孔子在中国的地位实际上已等同于神。此外,孔子本人虽“不语怪力乱神”,但后世儒家多提倡“神道设教”。但是,仅此并不足以说明孔子之教即是宗教,仅此也难以发挥孔子之教的宗教功能。为使孔子之教“复原”为宗教,发挥其宗教功能,康有为始终“以神秘性说孔子”,对孔子极力神化。他宣称,孔子乃“黑帝降精”而生,“为神明,为圣王,为万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注: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序》。)。又说;“盖天不能言,使孔子代发之。故孔子之言,非孔子言也,天之言也。孔子之制与义,非孔子,天之制与义也。”(注: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卷五。)这类言论甚多,兹不赘引。显然,这些更不是孔子的本来面目,而是康有为依据纬书所硬加的,因此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康有为的本意是欲通过这番塑造,增加新孔子和新孔学的神性,使之具有更高的权威,更易流行,但实际效果并不佳。事实上他所塑造的这尊神象,既不为守旧势力所承认,也未得到新学家们的认同。 由上可见,康有为等人所发动的“孔教复原”,乃是一场批后儒而尊孔子的运动。在这一过程中,流行儒学遭到严厉无情的批判,以至某些儒家原典也受到触动、批评,但孔子的地位却越抬越高,变得更加神圣。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反映了他们既欲改造又欲维护中国传统文化,既要引进西学又要维护中国本土文化主导地位的复杂心态。而他们所以尊孔,同时也是为了使当时正在进行的社会变革能“因中国人之历史习惯而利导之”(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第六章,《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他们认为,孔子乃是中国人长期来“所同戴而诚服者”(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第六章,《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高举孔子的旗帜,不仅能统一中国的民心民志,而且可以剥夺顽固守旧势力反对变法维新的借口。所以,康有为等人的尊孔,又具有从顽固守旧势力的手中“夺旗”的性质。总之,在他们看来,批后儒而尊孔子,乃是圆满处理、解决以上种种复杂关系的一种最佳选择。 戊戌时期康有为等人所发动的“孔教复原”,所产生的影响是复杂的。作为一次对儒学的清理与批判运动,它比较准确地揭示了儒学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的本质,使它遭到沉重打击,并引发了辛亥和“五四”时期对儒学更深入的清算。作为一次在孔学的外衣下引进西学的运动,它实际上使西学获得了等同于孔学的神圣地位,这就为西学的传播起了清除障碍的作用。但作为一次尊孔运动,它又使孔子被神化,这又给科学地清理孔学增添了障碍。对此,我们应作全面的分析和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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