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考察了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中国留日学生的情况。作者指出,在这个时期中国人赴日本留学的人数约有十万余人,远超过同期赴欧美留学的人数,但其中90%的人没有毕业就提前归国了,而且往往是为了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政策采取集体回国的方式。作者强调指出,自明治时期以来,日本帝国主义者有计划地推行灭亡中国的国策,因此不能培养留日学生亲善日本的感情,反而迫使他们大多数人投入祖国人民抗日的洪流。作者认为,中日平等国交以及经济文化的互补关系已经成为两国关系的基础,在这样的基础上互相派往对方的留学生,才能成为促进两国友好的“民间使者”。 作者张海鹏,1939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1896年6月,中国第一批留日学生到达东京就读。学者一般认为,这是中国政府正式向日本派遣留学生起始的一年(注:黄福庆:《清末留日学生》,台北1975年版,第13页。此处对中国最早留日学生一事有所界说。)。百年来,中国、日本以及整个世界,都发生了百年前所料想不到的那种变化。回顾中国留日学生所走过的道路,我们今天可以冷静地做出总结了。 一 近代中国的历史,是一部落后挨打的历史,也是先进中国人发愤为雄、立志振兴中华的历史。中国留学生,特别是留日学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一页历史。 1895年中日《马关新约》(俗称《马关条约》)的签订,标志着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惨重失败。巨额的赔款(注:按《马关条约》规定,中国向日本“赔偿军费”2万万两白银,按《马关条约》之《另约》规定,中国政府在三年内交给山东威海卫的日军驻军费150万两白银。又按1895年11月8日签订的《辽南条约》中国政府为“酬报”日本国将《马关条约》割占的“奉天省南边地方”交还中国,将“酬款”3000万两白银交给日本国政府。清政府为了如约在三年内将上述巨款交给日本国,忍痛向法、俄、英、德银行团,发起三次大借款,共借得外币折合约3亿两白银,扣除折扣、佣金,实得2.6亿两白银。此银交还日本外,所剩无几。这三次大借款,中国除忍受苛刻的政治条件外,经济上遭受重大损失,45年内,中国要付出本息85575万两白银。),难以忍受的割地,造成了中国国运的空前低落,同时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反响:列强以中国为可欺,认为这个“东亚病夫”正躺在“死亡之榻上”,一些人公开提出“分配这个病夫的遗产”问题,呼吁把“瓜分中华帝国”(注:V.Chirol,The Far East Question,Londen,1896,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近代史稿》第2册,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06页。)一事提上侵略日程,并在此后几年间,使中国面临豆剖瓜分的极为严峻的局面;中国人则从甲午的失败中震惊于自己的落后,痛恨自己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的不如人,决心振奋精神,重塑“国魂”。于是先有孙中山于1894年11月在檀香山发起组织兴中会,号召“振兴中华”,接着康有为在1895年5月在北京发动“公车上书”,要求变法维新。这种情绪反映到政府,便有大臣奏请派学生赴日留学之议。张之洞的《劝学篇》被皇帝颁发各省,留学日本便被确立为政策。往昔的弟子,昨日的敌国,于今成为中国学子问学之所,变化何其巨大。前引《劝学篇》说,二十年前,日本派人去西洋或学政治工商,或学水陆兵法,“学成而归,用为将相。政事一变,雄视东方”,其显效如此。“日本小国耳,何兴之暴也”,中国人要去看一看,日本人怎样学习西方,使自己强盛起来的。张之洞说:“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注:张之洞:《劝学篇·外篇》,第5-6页。)。“事半功倍”,是当时统治者中高层人士的心态。“东亚风云大陆沉,浮槎东渡起雄心。为求富国强兵策,强忍抛妻别子情。”(注:吴玉章:《辛亥革命》,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9页。)这首诗反映了那时留日青年的热切心情。 下面三个年代:1896、1902、1905,是中国青年留日初期的三个重要标志。1896年前一年,即《马关条约》签订的那年,是证明日本雄视东方的一年。于是在次年即有中国人一群13人赴日留学,是为起步。此后数年留日人数增加并不多,据实藤惠秀研究,1899年有207人,1901年有280人,但1902年一下猛增到500人(注:见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本,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451页,表一,留日学生数。另据《日本留学中国学生题名录》,1899年为143人,1900年为159人,1901年为266人,1902年为727人。见房兆楹《清末民初洋学学生题名录》初辑,第1-53页。按李喜所统计,1898年为61人,1901年为274人,1902年为608人。见《近代留学生与中外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5页。各书统计数字不尽一致,但所显示的留学生人数增加趋势是完全相同的。)。1902年以前两年,八国联军武装侵略中国,并在1901年9月7日同清政府签订了严重损害中国独立主权的《辛丑和约》,使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地位降到谷底。甲午战后已证明具有雄视东方实力的日本,在庚子之役中,作为八国联军的一员,派大军来华,与西方列强平起平坐,其军人被安排同西方军人一起,整队通过紫禁城,日本国并从《辛丑和约》规定的对外赔款中获得了巨大的一份,再次证明了日本具有雄视东方的实力。于是1902年中国留日学生人数猛增。 1905年,留日人数达到了近代中国留日学生人数的顶峰,这年底,留日中国人约达8600之多,1906年大约也有8000之谱(注:实藤惠秀前引书,第39页。)。这一数字,据最早发表研究中国人留学教育著作的舒新城评论说,“实为任何时期与任何留学国所未有者”(注:舒新城:《近代中国留学史》,上海1926年版,第46页。)。晚近的美国学者也指出,这是“到此时为止的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学生出洋运动”(注:费正清、刘广京编《剑桥中国晚清史》(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04页。)。1905年,是日本显示其雄视东方实力的最重要的一年。这年9月,日俄两国在美国撮合下签订《朴茨茅斯和约》,宣告了日本对俄国战争的胜利。日俄战争是一场帝国主义战争,它是日俄两国为瓜分在中国东北和远东的势力范围而爆发的,两国交战的主战场既不在日本,也不在俄国,而是在中国的东北,当时的中国政府被迫作了可耻的“局外中立者”。未曾想到,貌似庞大的俄国却败在日本手下。这对中国人的刺激自然是极其强烈的。中国留日学生便蜂拥而来。年初日本报告只有三四千人,到下半年就超过了八千人,有的估计高达万人(注:实藤惠秀前引书,第36页。)。 实藤惠秀在解释这段历史时,引用了1905年两个日本人的评论。一个在华南旅行,其观察谓:“虽然中日曾有冲突,又有义和团事件,今中国官民对日本咸予信赖”;一则曰“甲午结果,不必细论,即今次日俄战争,结果非清人始料所及,俟捷报频传,清人纷纷负笈来学”(注:同上书,第35页。)。这两人的观察是表面的,却是不无根据的。论者或谓,1905年留日学生大增,与中国国内的政策变化即1905年清廷废除科举有关(注:王奇生:《中国留学生的历史轨迹》,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96页。),或者说科举制度的废除,对留日学生的增加“也可能是最大的原因”(注:实藤惠秀前引书,第35页。)。此说尚可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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