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当时一些词典对“黄色新闻”的解说,似更能反映其社会化传播的水准。1936年,《大众实用辞林》已收录“黄色新闻”一词,认为“黄色新闻”是新闻纸的第四版,所载多为社会的琐事。(29)1937年,《现代知识大辞典》的专门词条则认为,“黄色新闻即专登软性的‘社会新闻’,铺张扬厉,绘声绘影,以吸引读者。”(30)1940年,《抗战建国实用百科辞典》将黄色新闻解释为“指报纸上所记载关于盗窃、风化及其他一切足以合迎一般人的低级趣味的新闻”。(31) 可见在内容上,当时中国人所理解的“黄色新闻”之负面意义,不仅包括刺激、暴露、捏造、污蔑、挑拨、欺骗、麻醉,也包括了软性、轻薄、低级趣味等等方面。而就低级趣味而言,则多是泛指,不仅涉及所谓风化,也指涉盗窃、暴力等等方面的新闻。如1936年,左翼作家夏衍在一篇影评中,就用“黄色新闻”专门指代盗匪之类的新闻。(32) 不过也应看到,这一时期已有用者有意无意地将黄色新闻与色情相关的词汇、事件混用,体现出一种向后者转化的过渡性倾向。正是在这一类自觉或不自觉的使用过程中,“黄色新闻”原本包含的色情部分,在寓意范围内被逐步前置。比较早的,如评论家柯灵在1939年的《乐祸篇》中谈到上海色情文化的流行时,就以刊登淫文秽词、猥亵文字的小报居首,强调这些低俗的东西即是“给黄色新闻做材料”,(33)这里的“黄色新闻”虽不特指淫秽、下流的新闻,但在相互混用中,已蕴涵滑向此端的可能。在古代中国,表达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感情纠葛时,往往使用“桃色”、“花边”、“粉色”这些词语,可在1941年《中国艺坛日报》的一则报道中,则明确将桃色事件纳入“黄色新闻”,(34)这或许预示了“黄色”含义向淫秽进一步转化的某种可能性。 值得指出的是,到40年代中后期时,“黄色新闻”语义的变异忽然加速,色情的主导含义得以迅速确立。如前所述,“黄色新闻”因为其自身即蕴涵低俗新闻之意,而此类新闻又不可避免地大量涉及男女关系、色情、淫秽之事,故易被与表示色情意义的词汇混用,久而久之其原来多方杂陈的广泛意义范围逐渐萎缩,色情、淫秽之意则愈发凸显。同时,对于这一时期“黄色”词义的扩散而言,“黄色新闻”的酵母作用得以充分发挥,其淫秽庸俗的含义波及其他文化部门。而“黄色”在“黄色音乐”和“黄色电影”等领域里被极端狭隘的“色情”化使用,反过来,又进一步约定了“黄色新闻”的淫秽含义。 这一时期,人们在谈论“黄色新闻”时,常常将其与“诲淫诲盗”紧密联系在一起。不少报刊在介绍“黄色新闻”时,总爱冠以“诲淫诲盗”之类的修饰词,而所列新闻,也多为社会新闻中猥亵、卑鄙之事。(35)有人甚至谴责黄色新闻实际上意味着:“社会之淫乱盗窃,报纸加以宣传后,使淫乱盗窃者技术越发高超。”(36)1947年,国民政府内政部长张厉生在记者招待会上强烈要求减少刊载黄色新闻,直接将其与低级趣味等同起来,指责其“不是荒唐,便是无耻,自然更没有教育的意义”。(37)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47年南京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研究会主办的《新闻学季刊》登载《新闻道德之研究》一文,明确认定“黄色新闻”一味地偏爱夸张渲染之手法,势必走向低级趣味:“为满足读者之好胜心理,集中注意力于污秽故事,人家私事,淫书淫画等。”(38)这既是时人从专业角度,对“黄色新闻”走向淫秽内涵之趋向和成因的一种分析和警告,同时也表明这一走向在当时已经或正在进一步地成为新闻的现实。 “黄色新闻”色情含义的强化和形成,还体现在其他方面。这一时期,已有学者对所谓“软性新闻”、“花边新闻”和“黄色新闻”进行自觉区分,认为前两者意在调剂读者的阅读兴趣,是新闻工作者对于各种含有趣味和幽默感的逸闻趣事,用轻松的笔调,加以报道和刊载的可取形式。在这种情况下,增加一个花边,取一个富有意味的标题,未尝不可。但若是掺杂了低级趣味的因素,有伤道德风化,则失去了其趣味之价值,这才流为“黄色新闻”。(39)还有人专从色彩的文化象征角度,对新闻类型加以区分,认为所谓“白色新闻”指的是歌功颂德、指鹿为马、黑白颠倒地替政府宣传的新闻;“黑色新闻”即内幕新闻;作者虽未明确给“黄色新闻”下定义,但根据其后文对上海文化的批判可以推断,那些狎亵色情、荒淫无耻、荒诞神奇、诲淫诲盗的东西即为“黄色新闻”所统辖。(40)在此,早期“黄色新闻”包罗万象的含义已经被白色、黑色新闻所分解,意义进一步狭隘化和明确化。与此同时,以前通常所谓的“桃色新闻”之正式名目,这一时期也已明确被“黄色新闻”所替代。如1944年,《上海社会月报》在创刊号的“黄色新闻”专栏里,明确指出:“‘黄色新闻’即‘桃色新闻’,内容是绯色的,在新闻学上有这个专门的名词,扩大一点说,就是社会新闻,不过它的质素‘粉红色’一点罢了”。1946年,有杂志报道作家丁玲“恋爱成功”的消息,采用了“赤色圈里的黄色新闻”之说法。(41)凡此种种,都证明这一时期“黄色新闻”的淫秽色情含义基本上已经定型了。 我们还可以从1947年至1949年间,一些新闻界的学者有感于国人对“黄色新闻”原意的扭曲,撰文为“黄色新闻”正名的事实,从一个侧面验证上面的判断。1947年,邵燕平撰写《“黄色新闻”的罪恶》一文,提出:“国人每聆‘黄色新闻’四字,多引起桃色故事的联想,以为男女、三角等问题等构成的事件,称为‘黄色新闻’,实则黄色新闻包罗颇广,初不限于男女、三角等问题所构成的事件”。(42)1948年,一篇题为《黄色新闻的起源》的文章,也对当时人们误解“黄色新闻”的原义,提出辨析。指出:“其实这名词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在新闻学上已是个众所公认的称谓,并非任何人所杜撰……现在中国所谓‘黄色报纸’,是指的一般四开小报,也就是那些不以报道正式新闻为主体,而专门刊载内幕新闻侧面消息以至主要用低级趣味吸引读者的小报,这种报纸,其实与新闻史上所谓的‘黄色新闻’,颇有不小的差别。”作者因此回溯了美国“黄色新闻”起源的种种故事,指出西方黄色报纸“专以刺激感情方式处理新闻”为特征,并特别强调,西方“黄色新闻”那种内具的自由正义的追求之内涵,实远为当时的中国新闻界所不可企及:“现在的小报还算不了黄色报纸。即使‘黄色’也罢,如果能像普列哲那样为自由正义而奋斗,在今日的中国到是应该欢迎之不暇的。”(43)这种对中西方“黄色新闻”内涵差异的批评,说明这一时段“黄色新闻”词义被歪曲和误解,绝非零零星星的个别现象,而是已然成为一种社会常态。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黄色新闻”的色情含义已经为社会广泛采纳和接受,但基本正确的理解和使用,在一部分人那里是依旧存在的。(44) 同“黄色新闻”相比,“黄色工会”及相关词语内涵的输入和传播,则要清晰和简单得多。据笔者所见,早在1921年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俄文文件《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里,就提到:“中国共产党彻底断绝同黄色知识分子阶层及其他类似党派的一切联系。”这里的“黄色”带有阶级调和、改良之意,同时也表明这一语义承袭了苏俄的理解。在1922年的《中国共产党加入第三国际决议案》和1925年《对于中央执行委员会报告之议决案》等文件里,(45)又用到“黄色国际”、“黄色工会”等词,也都是沿袭苏俄的用法。在以后的中共文件里,这一语义被大量、反复使用,用来指斥国民党领导下的工人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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