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变异的“黄色”概念生成和流行开来,与抗战胜利后迅速形成的国共对峙、特别是国民党的腐败和遭受各方抨击的舆论环境有直接关联。抗战一结束,百废待兴的中国很快被拖入内战泥潭,与之俱来的是社会人士和左翼知识人对国民党的抨击,“黄色工会”概念的“腐败、妥协、麻醉、堕落”含义,黄色文化的麻醉剂和反动堕落的含义,成为抨击国民党、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的有力武器。当时有人就认为,“色情文化是荒淫社会生活的反映,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的产物;更早以前,在封建君主的宫廷里,糜烂的宫廷生活,就是淫画淫书的制造场……回到收复区来的国民党政府当局竟容许敌伪文化政策的继续执行,甚而怂恿它的继续执行,而对于宣传民主的画报,则封锁压迫,唯恐不力”。(102)1946年,学者吴晗指责国民党的文化专制政策封杀民主刊物,却使“色情的黄色刊物摆满了每个报摊”。(103)1947年,林默涵也指出,反动派利用黄色小报等色情的东西来腐蚀人心的同时,也反映了他们自己的腐烂和堕落。(104)当时还有人侧重于“黄色”的麻醉意味,以反讽的手法揭露国民党的纵“黄”策略,指出“黄色”能麻醉人,使人由硬变软,使人们安定下来,达到所谓的“国泰民安”。(105)在这里,由“黄色新闻”和“黄色工会”所引发的语义流变,显然已经得以重合。 另外,八年抗战,中国人抗拒的是来自所谓“同文同种”的日本的残暴侵略,这是一次黄种人内部的冲突。而帮助我们的却多是白人国家。于是白黄种族之间的紧张感舒缓下来,“黄色”作为族类象征、东亚内部力量整合的意义严重弱化,这可能成为“黄色”原有的民族尊崇和文化象征含义被轻视、而低俗淫秽意涵得以附体并在大众流通层面迅速占据某种表义优势的一个微妙而深层的原因。1946年,一篇题为《黄色的话》的文章,对当时人们把为求醒目、套印着红色的报眉及标题的刊物视之为“黄色刊物”大为不满,指出:“黄色,毕竟是一种温和的色彩,且古今来一致公认它是一种正色,所以人们都欢迎它,乐于亲近它……你祖宗的皮肤颜色,便是黄色的。难道你能反对么?”(106)这类发自民族自我内心深处的抗议之声,在当时却显得相当的微弱,这决非偶然。 “黄色”一词含义的变异,与近代特别是五四后中国人民族自尊感尤其是文化自尊心、自信心的严重失落亦不无关系。1946年,《黄色的恐怖》一文的编者按就写道:“黄色究竟作何解释,却为‘辞源’所不载。记得病名有‘黄疸’……所以上海某报副刊说黄色是病态的象征。黄色刊物就是‘病态刊物’,中国乃‘病夫之国’,所有低级出版品为‘黄色刊物’。”(107)其中所透露的,毋宁说正是一种自暴自弃、自我作贱的民族悲观心理和变态情绪。对西方的“黄色新闻”等一类文化概念中的“黄色”内涵一知半解,便视为时髦,敢于且乐于囫囵吞枣地加以使用,而对传统的民族肤色之象征义、对于那种代表高贵、尊崇的“尚黄”文化传统却如此漫不经心,竟任外来变异的淫秽色情义与之矛盾并存,以至“黄色”形成一种畸形复合的词义结构而不以为意,这在那个半殖民地时代的中国,尤其是在1945年至1949年那个内战不已,政府无暇顾及真正的文化建设,而语言学家又难以尽责的特定时期,实在并不奇怪。奇怪的倒是,今天许多学者对此畸形存在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以为它们之间原本就并行不悖,这一点或许更应该加以反思。 注释: ①此前相关的讨论如石琪:《反对炎黄子孙用“扫黄”》、古德明:《也谈“黄色”》,香港中国语文学会:《词库建设通讯》1993年第1期;陈培基:《善与恶岂可同名?--也谈“扫黄”》,香港中国语文学会:《词库建设通讯》1993年第2期;宋飞等:《可怜尊贵黄色陷囹圄》,《环境》1999年第6期;南疆:《勿以“黄色”代“色情”》,《文史杂志》2005年第2期;曹振宇:《恢复黄色的高贵地位》,《美与时代》(上半月),2006年第5期;奕言:《“黄色”的尴尬》,《书城》2008年第12期,等等。这些文章都很短,缺乏考证性质的分析。另外,还有一些谈颜色文化的论文和著作,对此问题也常有所涉及。在2010年3月召开的全国“两会”上,政协委员王全书又作出“不宜将黄色作为色情代名词”的郑重提议。他还建议将流行的“扫黄”之类说法,也改为“扫秽”或“扫色”等等,参见王全书:《将“扫黄”改为“扫秽”或“扫色”刍议》,《大河报》(电子版)2010年3月6日。 ②扎雅·罗丹西饶:《藏族文化中的佛教象征符号》,丁涛、拉巴次旦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8年,汉文版序第5页。 ③除了儒佛之教崇“黄”外,中国本土的道教,也呈现出一种尚黄的特色。参见姜生:《道教尚黄考》,《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1-2期。 ④乌买尔·达吾提:《维吾尔语颜色词的文化特征探析》,《语言与翻译》1999年第1期。 ⑤冯客:《近代中国之种族观念》,杨立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1、52、72页。 ⑥《刘师培全集》第4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年,第46页。 ⑦《闻一多选集》第1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72页。 ⑧《东方杂志》1925年第22卷第4号。 ⑨黎祯祥:《我们的黄色》,《我们的教育:徐汇师范校刊》1929年第3卷第6期。 ⑩《市长提议拟定黄色为本市市色意见案》,《广州市政府市政公报》1934年第487期。 (11)Webster's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Springfield,Mass.:Merriam,1918,p.2361. (12)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Oxfo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2042; 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Glasgow:Harper Collins Pub.,2006,p.1861. (13)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p.182. (14)参见黑龙江大学俄语语言文学研究中心辞书研究所编:《大俄汉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21页;薛建成主编译:《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年,第1069页;肖金龙:《中德语言颜色象征意义对比》,《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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