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与不治:16世纪江南水利的机制困境及其调适(2)
对于高乡来说,大浦浅狭的连带后果是塘泾河港等支河隔绝不通,进而使得潮水涨退循环不顺,浑沙在港浦中淤积。明中期,高乡诸州县曾各自组织疏浚境内的大塘浦,每次疏浚之后,为了维持大浦的持续畅通,常常需要保证足量清水东泄冲淤。譬如明中期常熟县疏浚白茆塘后,为了保持低乡湖区所泄的清水全入白茆,曾在太仓北境与昆山、常熟交接处的七浦河上筑有一堰,称作“斜堰”。此堰一筑,巴城等湖的清水不再流入常熟任阳和太仓直塘、沙头一带以东的太仓境内,太仓干河七浦河被浑潮所淤,“傍浦之田无虑数千顷,莫资灌溉,浑潮日积,渐成平陆,兼以连年旱暵,常稔膏腴尽皆龟拆。官逋私负,无从出矣”。[7]七浦本来是泄放湖水最近捷的港浦,又是太仓东南高乡重要的灌溉河道,显然,斜堰的修筑打破了原有的水利形势。明后期太仓学者陆之裘撰《水利说》便指出了斜堰“旱病高乡,潦病低乡”的危害。[8]当时太仓民人因七浦之浅狭而蒙受损失,因此对斜堰之害有较清晰的认识,然而常熟、昆山,浚河后占享先利,当仁不让。嘉靖年间太仓州人张槚在《答晓川太史论水利书略》一文中批评了昆山西北、常熟南境之人为图私利而拒开堰的态度,也突出了太仓高乡对于苏州农田水利的重要性。[9]嘉靖年间,太仓州的文人、士大夫对水利问题的重视,与弘治十年(1497年)太仓设州后当地社会经济以及农田水利事业的发展有关。斜堰问题的解决,在嘉靖中叶终于提上议事日程,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太仓州在巡抚都御史欧阳铎的支持下,协同昆山、常熟两县将斜堰改筑置闸,“遇淫潦则闭闸,而昆山、常熟之民免于水,遇蕴隆则放闸,而太仓之民免于旱”,[10]并在此后疏浚了七浦河。 其实,斜堰问题只是嘉靖中叶昆山、常熟间农田水利矛盾关系的一个侧面,而昆山与太仓间的纷争,后来甚至上升到太仓州政区兴废的问题。张槚所述“低田多而其税复重,高田少而其税复轻。自是以来,议者皆以水为患,而不复忧乎旱也。以槚观于今日则不然”[11]点出问题的实质,则是嘉靖十七年后高低乡因税率调整造成的赋役升降问题。⑥嘉靖中叶,太仓高乡开始面临着赋税上调的压力。在压力刺激之下,垦殖开发的速度也再次加快,民人故意湮塞港浦、围垦河身的现象也日渐突出,这就是顾士琏所回顾的“娄江沙涨,群起争佃”热潮兴起的时代语境。由于湮浦占佃,高乡旱情加重,既不利于低乡泄水,又不利于高乡灌溉,所以以往苏州水利患在水,此时更忧乎旱。张槚在《答晓川太史论水利书略》中献水利五策,并强调:“五者皆止为备旱计,然高乡之河港既通,亦低乡之所必由以导水者也。”[12]防治高乡之旱,实际也是为了疏导低乡之潦。整体上看,张槚主张以11世纪水利学家的高低兼治水论,解决明后期东北港浦淤塞和高乡旱情,理论上是合理的。 备旱须治河,而在塞河请佃的热潮中,治河的重点是规范营田、防止滥垦豪占。在五个计策中,张槚用较多的篇幅直指高乡水利症结,即田地赋税,并主张采用“轻地租以防壅塞”和“慎升科以抑豪强”二策,[13]他的考量在于:由于嘉靖均田改革采取“一刀切”,太仓境内田地税则划一,高阜之地不再享有轻税之便,于是民人进一步铲削冈身高地,求得平地以利灌溉;另一方面,豪民又将铲削冈身之土堆入港浦,或者在支河中筑堰,故意塞淤,每至清查田赋之时,就将新淤之田按塗荡的税则报官升科,这就形成了高乡田地赋税种类的两个极端,一头是统一升高税赋的田地税粮,一头是豪户兼并升科之塗荡米。张槚此二策,旨在一降一禁,希望把高乡人地关系拉回到15世纪的相对均衡状态。 经过15到16世纪水环境的演变以及赋税制度的改革,高乡形成了治田先于治水、开浦与升科并行的格局。高乡的升科塗荡与低乡围田实质上是相同的,都是地方与官府财税利益妥协而成的土地形态。张槚的建言切中肯綮,然而无济于事。清初顺治年间疏浚浏河时,官方颁布《禁约十条》,所禁之事反映了明后期高乡开发中许多环境问题和民生问题:一禁淤塞支河。傍河支流宜一一随田开濬……不许奸徒霸住水口。一禁栽植芦苇。……凡有芦苇妨碍水道者,听民尽行削去。一禁罾簖渔舟。既阻河流,又伤物命,宜尽拆逐。一禁竹木堆河。商人有开竹木行者,止许架于岸上,不许堆叠河中,以隘舟行之道,以阻通流之水。一禁壅泥入河。岸上新泥不许锄入河内,及随田壅出,以隘河身。一禁拦阻河路。不论航船、民船……不许奸棍借名拦阻,霸占河路。一禁兵丁骚扰。水陆游兵有抢夺船只,打掠民财者。一禁壅遏商贾。有地棍串通营兵,或假装营兵霸住村市关桥,抽取商人财物。一禁石块坝堰。桥必用木石块,则妨水道,至干河中坝堰有碍舟楫,水口私壅,独擅永利者,并令开通。[14]这些禁约反映了造成支河淤塞的原因还不只是霸占水口、栽芦淤河、筑造坝堰以及壅泥入河等行为,渔民罾簖捕鱼作业、竹木商人据河屯货也是导致支河浅狭的因素。顾士琏还曾对这十条禁约进行补充说明,特别指出“泥艘”之害,[15]即海船驶入内河后,因河床抬升,将行海时用以压舱的泥沙丢弃,导致河淤。此外,当时高乡河港上的桥梁路基多用草泥铺盖,在雨季冲蚀,泥沙也壅入河身,其害无异于泥艘,所以顾士琏认为,“泥艘”是造成高乡港浦淤塞的长期危害因素。 二、专浚干河和不究水利 面对水环境的剧烈变迁,高低乡州县各谋对策。譬如,太仓把总陈王道在万历六年(1578年)曾向上级汇报建言,他认为在东北港浦必然衰弱的情形下,高乡三十六浦除少数干河能履行泄放湖水的功能外,其他狭小河港“如大钱、铛脚、双鸣、鹿鸣、六尺、东杨林、大舍、桃源泾之类,杂引潮沙,内多淤壅者,虽有形存,欲假之以泄放湖水之溢,殆非所赖也”。因此,他主张高乡水利应采取强干堰支的策略:“为今之计,将常熟之二十四浦如白茆、福山……浦纬河之外,或为市镇之通渠,或为民运之要道,必宜开浚,以利往来。余如张泾……俱着民力开浚之后,各于两头或作土坝,或建闸斗,以潴清水,以节浑潮,不论大小潮汛,使民田均得以资灌溉,而于七浦、湖川、杨林等大塘,亦无诸浦杂引潮沙以致填淤也。即如华亭、上海二县之西,亦有三湖四十八荡及三泖之水,其泄泻出海之路,止藉一黄浦,其东入海之处,未闻有三十六浦之多也。更有海塘以为障蔽,故无海潮之冲而河道皆通。其乡支河,若非舟楫必由之道,俱于两头作坝潴水,以灌田禾,并获畜鱼之利,例可见矣。”[16]陈王道的建议即是保证大的干浦有充足水势冲淤,其他弱势支河干脆双头作坝,不引湖水,也不通潮汐,实际上成为专门蓄水灌溉的河状湖体。他强调,这种策略是广泛采集民意所得,不只适用于太仓,也适用于松江府高乡。 强干堰支成为高乡水利普遍趋势,其实反映了农作形态的重要变化,意味着横沥冈门、横塘纵浦的塘浦圩田体系已不再成为必要。据陈王道所述,高乡水利失序,而“民多逐末。虽有树艺,亦皆花荳焉耳”[17]逐末和植花,即商业活动和棉花种植,已成为明后期高乡社会经济的新主题。正是基于这种高乡开发格局,陈王道才特别提到,需要保持一部分市镇通渠、民运要道的畅通,其余之支河则可不究体系。此时期,高乡的干、支河道,从原来的塘浦泾浜水网中分离出来,重新构造。许多学者研究江南市镇空间形态时,较多地关注了市镇的水道形态,譬如十字河、丁字河型等,这种市镇与水道的区位关系,很可能是在明中后期才开始普遍生成的。 16世纪的水利积弊常常可从17世纪的工程运作中反映出来。在16世纪后高乡的加速开发中,许多港浦特别是支河也加速淤垫,这使得17世纪高乡的港浦疏浚工程工巨费繁,因此许多水利学者和治水官员常常主张另开新河。顺治年间顾士琏辅佐州守白登明在高乡主持刘家河疏浚,当时吴淞江已淤塞五六十年,自昆山而东,“百里平芜,弃舟纵马,甚至架房屋、起坟墓”,而刘家河淤塞未久,“南盐铁西尚深阔,石家塘东通潮汐,唯中段淤塞”。如果放弃公塘湾开挑,而选择在北岸直开,河长不过40余里,“平陆故多,池荡不少,恢拓尚易”,[18]因此顾士琏经过详细考察,力劝在刘家河北面另开新河,最终获得官方认可并付诸实施。太仓名儒陆世仪记曰:“古娄江北道,邑志犹有北刘河之称,而岁久湮塞,已成陆壤,兼之河名错杂,几不可辨。顾子谓娄江南出,迂回八十里而遥,朱泾直,当城之东,工相去什百。又娄江浮沙所积,难施畚锸;朱泾平地,易为力。且无奏请酌议、查覆勘报之劳,命官设吏之烦,牵制掣肘、营谋派扰之弊。惟朱泾便。盖一则州中积荒之后,一则以数十年来,未闻大役,一旦兴举,恐漫费无益,虽老成者皆危之,而顾子屹立不动,力排众议,州侯复坚持之,议遂定。”[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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