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与不治:16世纪江南水利的机制困境及其调适(5)
另一位乡绅陆枝也表态支持“高区专任开河以防旱灾,低区专任筑岸以防水患”,并明确反对“缙绅以图优免”。[43]在乡绅的配合下,耿橘出台了以八十五区为基础的,“高区浚河、低区筑岸、各随民便”区内派浚总方针,[44]并以“水利不论优免”为原则,解决了在浚河工程派浚的问题。 当然,高乡干、支河的统一派浚,并不意味着工程上不分主次先后,耿橘在开河法最后一法特别强调仍须先开干河,工程进行一半时,马上筹备支河疏浚,防止耽误支河的疏浚,进而破坏干河疏浚的成果,这就是“干河甫毕刻期齐浚支河”之法。[45]可见,区内派浚法兼顾了干支河道,从费用分配和工程操作上同时避免了偏浚干河的积弊。业食佃力的原则,主要是解决包括浚河工程在内的低乡日常筑圩活动,《全书》中分析了常熟圩岸失修的五大原因,阐明业主出本,佃户出力即“业食佃力”的重要性。[46] 此外,耿橘在“筑岸法”中所总结的筑圩方法承前启后,影响深远。如在明代小圩盛行的情况下,耿橘提出了并圩、联圩的技术,其技术以及对大圩规模的论证,直接为20世纪新中国成立后太湖地区联圩工程提供了重要参考。 万历常熟治水虽然有强势改革派的主导,亦不乏一些乡绅的支持,然而改革中许多措施因触及乡绅豪户的利益,也会遭到他们的反对。例如在疏浚常熟东境的重要支河李墓塘和横浦时,就遇到了新法与旧例间的抵触问题。徐、归二大姓是当地权势,徐氏居横浦边,归氏近李墓塘,两姓田产则在两塘一带交错。两塘相比,李墓塘浚费是横浦的三倍,此前李墓塘每有开浚之举,常由“二姓分股任之,大小难易不均不平,百姓啧啧久矣”。耿橘认为:“论族较氏,江左之俗弊。今为地方持平法,惟论田起夫,开河以济田也。开里睦则里睦之田任之,开衡浦则衡浦之田任之,通开则通两河之田任之,吾何知有归、徐哉?举大工,兴大众,未有不平其心、平其政而能令众志输服者。即有强梗,又何避焉?查徐氏之田,居里睦者七、衡浦者三,归氏之田,居衡浦者七,里睦者三,而工力则两河大小不相侔耳。以本河之田为本河,法之至平,而情之至顺,吾民其各化其偏鄙耶!里睦旧名李墓,衡浦旧名横浦,今易之,里党雍睦,如衡之平,此吾之所以望吾民也。”[47]耿橘易市名而求和睦,强调照田派役之公平,反对大姓以权势掌控支河派浚。然而,最终在各大市镇所处区图中浚支河,实际上仍须由大姓主导。细读钱岱给耿橘的回书,可以发现,在奚浦经营钱市的钱氏支持官方按区派浚的同时,也提到“只照都分尽派治生名下,治生另行通融,计算分派弟男子姪,总之了治生一户事而后止”,也就是说,照田起夫的同时,宗族中散户的田产归并到大族总户头上,这就意味着大户对于市镇的水利派浚有很强的主导性,一些控制市镇的大姓,常由此舞弊。为此,耿橘下令严禁大户科派市民开河:“本县疏浚水利,皆止开市镇之河,略借市廛之民力耳,况市井之民,取利锱铢,何堪奸豪大户仗役吞鲸也,深可痛恨。”[48] 经过耿橘的努力,不少占据市镇的大户与官方配合,完成了市镇水道的疏浚工作,譬如上述徐氏与归氏各浚里睦塘与衡浦,[49]何氏、管氏浚何家市、管家市一带的横沥、湖漕等河道。⑩其实,有明一代,许多乡村河道的水利事业是在当地权势大户主持下进行的,清代太仓境内璜泾镇的镇志就提到:“水道通则田畴治,百货集,土之肥瘠因焉。镇之盛衰系焉……漕塘自元明以来,久为通津。明代大姓刘氏、赵氏家于其旁,屡出资疏浚。今则仅成沟形,惟穿山东南通七浦者。”[50]总体看来,耿橘在常熟的整套治水政策和实施方法,针对明末江南治水的实际情况,在理论上是完美的。然而改革中打击面较大,虽然拥有较强势的行政权力,然而最终还是因为诸多羁绊,无法展开全县境八十五区全面治水的计划。此外,由于缙绅势力占据许多市镇和乡村,各水利区间治水成效实际上是不平衡的。崇祯年间,常熟人陈三恪在所撰私志《海虞别乘》中便叹道:“蓝阳虽刻覆,而有展采错事之才,设非缙绅之沮其开浚也,必矣,何至今尚阻塞乎?盖缙绅之田产广连阡陌,其子恐计亩输供,划计授父,百方阻之,至今尚受其害,不二年,缙绅之子暴死,而其父寻继之,孤寡持家,田产殆尽,讵可谓无天道哉!缙绅故慷慨德义人也,而其子误之,惜哉!”[51] 区内治水即使取得一时的成效,由于乡村权势的发展,也常常出现积弊泛起的现象。其实,耿橘自己就意识到,八十五区治水的机制不足以支持诸如白茆河等大的干河的工程,尽管“本县凡有浚筑之事,惟于该区中调设,民果不足,给之官帑,不得混行派扰以拂民情而摇众志”,然而,“若白茆大工,自昔一府通开,其动通县也,又不可执一论矣”,[52]所以,对于白茆塘这条关系着常熟县整体水利成效的干河的疏浚,耿橘只能慨叹曰“今以一邑而肩六府之工,工钜而力单,故侯谓,必多历年所始克成”。[53]万历《常熟县志》的纂修者张应武在其所撰《水利论》中也指出,要解决嘉定县境内通海河道,“是须庙堂主张,六郡协力,非一邑之所能必也”。[54]在明末,政区间的治水协作始终是个棘手的问题。 尽管大业未竟,昙花一现的万历常熟治水还是为后世树立了楷模,耿橘的治水体系几乎成为继郏亶之后另一个名垂江南水学史的标板。可贵的是,耿橘的体系旨在辨明一个县级政区内高、低乡微地貌差异,制定相应的具体治水方案和技术方案,并通过水利区划单元的划定,确立统一的经费调配和工程运作机制,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长远的价值。在《常熟县水利全书》颁布以后,许多后续的常熟县志将八十五区水利全图作为常熟县舆地蓝本之一,作为县政运作的重要参考系。其他的州县则从许多方面利用耿橘的治水体系进行水利实践。万历常熟治水对于高低兼治的有限实践,为17世纪太湖以东已经完全分离、难以统筹的高、低乡水利带来了一丝曙光。 16世纪江南水利的危机,在嘉靖均田均役改革之后变得更为突出,因为这场规模较大的改革旨在解决15世纪以来土地开发的制度性积弊,通过扒平官民田税则,减少田则等级,使土地在合法前提下的开发成本趋于接近。然而,许多人户在改革中舍弃税则升高的田地,形成土地“积荒”;另一方面,地方权势对滩荡和河道的非法占垦有增无减,此前东北港浦已经持续淤塞,到此时许多支河更是迅速消亡。16世纪下半叶,高乡地区出现了水网密度下降、主要依靠东西向的干河泄水的局面,面对水利新形势,州县政府则采取了“强干堰支”的策略,用公帑专浚干河,借助市镇的财力维护市镇通渠、民运要道,除此之外,不究水利。 从16世纪开始,还有一个势不可挡的变化趋势,即棉业的发展。太湖以东特别是高乡地区的棉植,早在13世纪已经出现,但真正形成规模则是在16世纪。高乡植棉普及的动力,首先在于水环境的变化,由于棉植对灌溉要求不高,因此较好地适应了高乡河道淤塞的形势;其次在于赋役折征改革和市场机制,使得高乡棉植不仅可完国课,又可图货利。高乡棉业的兴起,又反过来对各种机制的调整造成较大的影响。万历年间嘉定县的“漕粮永折”,就是基于棉植发展以及棉业市场变化而推行的改革。这场从折棉到折银、从试折到永折的改革,解决了完成钱粮原额的困境,也减少了漕粮收兑中的舞弊行为,避免在赋税负担下再度出现“积荒”田地。在水环境变化和商业发展的新趋势下,高乡州县既需要整合官方财力和民间劳力,统一治理各自辖境内的农田水利,又需要疏通商业交通所依赖的跨境水道。在万历年间赋役体制货币化的趋势下,用贴银助浚的方式,为解决跨境水利协作难题提供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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