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与不治:16世纪江南水利的机制困境及其调适(3)
新刘河的疏浚,实际上即是将朱泾“变枝为干”,[20]将其由支河升级为干河,因为在经费不足、民力有限的情况下,只有分清主次,重点开河,才不至于“诸役并兴”,“一河无成”。[21]这就是在纷纷争浚而经费不足的条件下,“变干为支”的“专浚”策略。而陆世仪所列举的“奏请酌议、查覆勘报之劳,命官设吏之烦,牵制掣肘、营谋派扰之弊”,恰好精辟地概括了明后期高乡开浦和占佃并行、全面疏浚干支河道难以实行的原因。在陆世仪之前,崇祯《太仓州志》撰者张采,曾详细列举了导致明末太仓水利“疏浚不讲,积重难返”的七项弊端:“向者漕期犹缓,农隙开河,春初告罢,今自冬徂春,惟漕是视,则力迫,一也;向者壅遏未甚,易可通流。今经久几成平陆,则工重,二也;向者额设导河夫银,每浚干河,官给工本,今计亩均任,兼粮额岁增,水旱风虫无间,则资竭,三也;向者工有次第,程视缓急,今诸河尽郁,争持莫让,每以筑舍致寝,则议分,四也;向者河道深阔,难容蒿苇,今职销圩者,以升科为事,寸滩毕税,水道举为区亩,则积侵,五也;向者绅钤数少,优免悉遵会典,今且数倍,又尽户蠲豁,小民田满数亩即开河盈丈,则贻累,六也;向者治河必简贤能,今专委倅贰,年例有陋规,临河有供应,余段有隐卖,完工有席程,其他车夫小甲之类,俱贿是问,倅贰又转委仓巡,自掩多差,皂快相吓,则杂蠹,七也。凡七弊,牢结莫解,致畏难工堕。”[22]豪户占佃升科,优免徭役,是水利派浚尤其是支河派浚的首要困难,对于地方官吏来说,只要保证税收足额即可,于是利用升科的“潜规则”默许豪民占河为田,私相授受。 明后期地方疏浚河道的经费运用规则,一般是“干河开凿,必用公糈,枝河则照田分派”。然而,由于“塘长之弊规”、“下役之需索”,[23]在没有充足的公帑经费、摊派机制不公平的条件下,权势规避,普通民户谈浚色变,均不愿出夫。官方主持的开浚,通常也只能专浚干河,而且常常必须由高官大员出马,方能节制调动地方官民。康熙《昆山县续志》的撰者洞悉了明后期以来治水的关节要害,认为昆山田土“西北常苦潦,东南常苦旱。低乡宜高筑岸塍以防水,高乡宜深浚干河以通水。然董治之法,惟在良有司,而兴大利、除大害,则在诸大臣”。[24]用兴大利、除大害以及委大臣来形容明后期的治水事业,实不为过。16世纪后,大员专浚干河逐渐成为高乡水利兴事的一种形式。 在“争浚”中专浚干河,仅仅是明后期高乡水利运作的一个面相,当时更为普遍的现象是州县官民不究水利。导致这种“冷漠”态度的出现,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棉作兴起后,灌溉需求不再强烈;二是州县互不协同。 高乡植棉的发展并非始于明代,而大规模的棉作则是明中期东北港浦淤塞、高乡灌溉渐失的情形下出现的。[25]棉植对于上级官府和高乡地方都有裨益,既保国课,又纾民困,以棉业作为明中叶后高乡的开发主流,有皆大欢喜之效。因此,高乡棉植的热潮,不仅是水利荒废的无奈之举,也是实现赋役折征、平衡钱粮征收的主动举措,甚至可以说是全面减轻嘉靖均粮改革后赋役负担的必由之路。正如崇祯《太仓州志》所言:“州地未必不宜稻,承佃人偏种棉花,今米价腾贵,田主强责佃种稻,又惜工本,不倡率开河,小民戽水实难,且河道一塞,无水可戽,再泄泄数年后,将不知所底。”[26]可见作物的选择也受市场影响,米贵之年,易花为稻也曾有之,然而在河道淤塞的情况下,水稻灌溉较为困难。在太仓州境内,实际上还存在着小农作区间的差异。大体分区是,“西北种稻,东南种棉”,植棉之处有许多地方地瘠土旱,港浦无泄。在夏季台风登陆之时,排水则面临困境,对棉作造成较大损失。[27]在棉作区中,又有一些地方“棉稻相代,地力未竭”,而在一些冈身地带,民人则岁岁种棉,面临着土地肥力下降,棉花减产的难题。[28]无论如何,在明末棉花已成为最适合高乡水土环境的作物,被广为种植。在棉作大兴的时期,不究高低水利,不用湖水通港浦灌溉,也就成为必然的态度。在州境东南瀂漕一带的居民只用潮汐灌溉,不愿出夫疏浚支河,通潮支河的河床不断淤高,进一步限制了干河的泄水。[29] 瀂漕一带不究水利,还属于州境内农田水利的利益矛盾,明末高乡不究水利的另一种矛盾,则是政区间的互不协作。据顺治十二年(1655年)太仓人王挺回顾:“自刘河塞,而娄产为石田。长、昆诸境无所宣泄。当事请浚,下部酌议。然欲发官帑,则公家无十年之积,欲商协济,则旁郡多扞格之艰。欲议责成,则特设官吏,反滋驿骚之。所谓筑舍道旁,三年不成者。”[30]正是由于在高低水利分离状况下政区间协作对于水利整治的重要性,治水官员需要有专门的节制之权,嘉靖年间南京兵部尚书凌云翼曾上疏建言,东南水利须设御史专管,尽管时局维艰,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添一官不如少一官,但东南水利尤为重要,以巡按都御使或兵备副使兼理都难以胜任,须设御史专管方可奏效。[31]17世纪后高低乡水利事业通常须任大员统筹专责,理由也不外乎上述。在明代后期,高低政区之间,甚至单个政区中水利的统筹其实一直乏力,唯一差强人意而令后世追思不已的,是万历年间昙花一现的常熟治水。 三、常熟治水的昙花一现 与太仓、嘉定、上海这些辖境全为高乡的州县相比,常熟县是一个境内高低地貌参半的县份。经过12世纪至15世纪高低乡水利格局的演变,在东北港浦淤塞的普遍趋势下,常熟水利同时面临着前述昆山、太仓所出现的不利局面--高低水利分离。常熟境内的白茆塘在宋元时期吴淞江渐淤、东北水系发育的过程中,逐渐成长为一条通海大港,在明前期和中期历次大的浚河过程中,都得到官方的重视。然而,白茆在明中叶也面临着与其他东北港浦相同的困境。弘治《常熟县志》的《水利志》中特别列出一项“白茆港利益”,叙述元末以来白茆港的发育状况以及成化以后逐渐壅塞的过程。[32]白茆港的淤塞与刘家港、七浦港等相似,浑潮涌入,清水不足是主要原因。其中,清水不足又主要与上游围垦加剧有关,官至右副都御史、常熟人徐恪(1441-1516年)曾就此论曰:“是以塘水湍急,潮沙往来,汹涌迅激,遂致深阔而汨荡,注泄益以通利。百年之间,苏常地方旱涝大有所赖。今四五十年来,鲇鱼口与昆承湖俱被豪家杂种,茭芦渐满,而淤泥渐积。淤泥既积,乃围圩成田,以碍水利。由是塘与湖隔绝不通。昔日注泄之利不复可得。”[23] 昆成湖的围垦阻碍湖水注泄,打破了白茆湖水与潮水的平衡,使得潮沙容易在高乡河段淤塞。弘治年间,朝廷虽遣工部侍郎徐贯等大员治理白茆,但这些工程大都治标不治本。[34]嘉靖《常熟县志》的纂者常熟人邓韍认为,治水官员兴大役浚河之后,往往居功奏绩,以为可以一劳永逸,而没有在浚河时防止泥沙堆积壅入高乡港口,平常也没有严禁上游围田、下游置闸挡潮,以维持疏浚的成果,所以导致前功尽弃。[35]嘉靖以后,李充嗣、林文沛、海瑞等大员都曾调动数州县之财力民夫,克服行政阻碍,大浚白茆,然而成效均未能持久。万历年间,在巡江御史林应训用相对较少的浚河经费换取了20余年的安流之后,常熟县令邓炳、段然、耿橘先后于万历十五年(1587年)、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万历三十二年至三十四年(1604-1606年)还在县境内主持了一些支河的疏浚工程。其中,耿橘先后疏浚了福山塘、奚浦、三丈浦、盐铁塘、湖漕塘、横沥塘、李墓塘、贵泾、横浦等支河。至于白茆塘的疏浚,由于常熟地方缙绅势力的阻挠而未能成功。[36]万历以后推重耿侯治水者甚众,耿橘治水的成就,主要不在于其具体的治水工程,而在于其系统地总结了浚河和筑圩的技术方法,并阐述了在明初所制定的里甲系统运作失效以后,如何在新的赋役制度和乡村秩序中筹备水利经费,还推进了水利荒政的改革。苏州府认为,耿橘治水所总结的这些内容十分完备切实,促其编成《常熟水利全书》,督令各县参其规式治水,这就使得耿橘的常熟治水得以流传久远,后世的一些方志撰者甚至将《常熟县水利全书》与郏氏水论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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