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清时期的仙羊之说与五羊石、五仙像 作为五仙来降的证明,五羊石亦见诸关涉五羊传说的载籍。明代郭棐编撰的《岭海名胜记》收录了五仙观的相关诗文(20),其中不乏论及五羊石,呈现了明人对五羊传说与五羊石的大致看法。其中或认为五羊石是五仙神显的遗存,历经劫难,历史久远,如番禺人杜渐《五仙观》:“仙客似浮云,来去无踪迹。胡尔堕人间,坡山留五石。来既骑羊来,去必骑羊去。石在即羊存,寻真还此处。”顺德人黄在裘《登坡山》:“高楼千尺跨鲸音,洞里仙踪尚可寻。羊化石存经几劫,穗遗年有匪斯今。”或有将五羊化石与道教神仙赤松子皇初平叱石为羊的传说(21)相结合,如黄鏊《登坡山》云:“坡山山顶白莲池,闻道群仙旧结庐。五色穗遗羊化石,九还丹就鹤留书。鲸音朝夕传高阁,鹫岭烟霞切太虚。前世初平今我是,年来叱石又何如。”冯绍京《登坡山》曰:“方外羽衣归已久,苔间仙掌印仍留。五羊化石何时起,可使初平再叱不。” 至于五仙像与五羊石的具体描述,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卷5《五羊石》的记载最为详尽: 今坡山有五仙观,祀五仙人,少者居中持粳稻,老者居左右持黍稷,皆古衣冠。像下有石羊五,有蹲者、立者,有角形微弯势若抵触者,大小相交,毛质斑驳。……(予诗云)作观楚庭西,五仙列成行。少者反当中,老者左右方。膝前各一石,或蹲或翱翔。或立或僵卧,大小相低昂。抵触势有余,角形弯以长。言是羊所变,毛质皆青苍。一卷自周时,摩挲历帝王。斑驳见手泽,表里舍光芒。番夷多膜拜,薰用苏合香。余窍出烟气,一缕何飞飏。恍若白云核,氤氲所含藏。尺寸天所留,所关乃雨暘。(22) 由此可以一窥五仙及五羊的具体形象,从而对流传已久的五羊传说产生更为直观的印象。前此研究指出,晋代五仙及五羊就已图像为瑞,然其具体形象阙如,直至晚唐裴铏《传奇·崔炜》方描述其为“衣冠俨然的丈夫形象”,且骑白羊。北宋张劢《广州重修五仙祠记》简略提及“仙人之服与羊各异,色如五方。”其后关涉五羊传说的诗文皆未出此前描述范围。直至屈大均《广东新语》方大为改观。事实上,在道教宫观神圣空间的建构中,造像和壁画具有难以替代的辅教功能,二者的参与使宫观隐藏于无形的神圣被部分地赋予有形的光辉,造像和壁画本身亦会融入宗教膜拜体系之中。五仙及五羊像素有神异,宋时五羊石曾经猛火而无损,至明清时期,更是可以预测雨晴,故此二者亦为番夷所膜拜。屈大均所见五仙人中“少者反当中,老者左右方”,屈大均以此为异,故特为说明。关于这一点,可能的解释是因为少者持粳稻,老者持黍稷,粳稻是岭南主要粮食品种,在广东分布甚广,而黍稷在华南各府州县虽有分布,但数量不大。(23)粳稻与黍稷地位差异如是之大,故少者持粳稻据中其实是粳稻重要性的体现,而非五仙少者本身地位高于老者的反映,聊作推测如是。 稍后的杭世骏《游五仙观望怀圣寺光墖》如是记载:“翻翻五仙人,揑塑俨且赫。手持双岐穗,脚踏已化石。”(24)由此可知,诗中的五仙塑像衣袖飘动翻飞,神情恭庄威严,脚下所踏为五羊石,手中持穗,穗则双岐,不是此前许多文献所云一茎六穗的形状。其中约略可见五仙观中五羊像,只能略窥五羊形象仿佛,不能究明五羊细部形态。清后期苏仁山《五羊仙迹图》以绘画的形式呈现五仙形象,画中五仙着古衣冠,手持谷穗,穗实一出或双岐,画家非必尽依文献所载或当时所见五仙五羊,自出胸臆,图写五仙,可供参照。 观照上述,明代的五羊石在文人篇什中吟咏转多,其艺术想象日臻丰腴,而有关五羊像的艺术形式则更为多样化,不乏文人墨客的雅意,更寓含创作者浓厚的世情,值得深入探究。清代,五仙、五羊呈现于雕塑、画卷等多重艺术形式之中,更为形象直观,其中无不暗含和浸染了当时的时代意蕴与社会风情。 三 明清时期的仙羊传说与番胡 颇具意味的是,清代开始有人认为五羊石已然不存,时人所见乃道士用寻常石头充数。乾隆时人檀萃《楚庭稗珠录》(序于1773年)在卷二《越城》条中记载了他游历五仙观的见闻,其中亦关涉五羊石,其文曰:“五仙祠在坡山之阳,肖仙像而祀之。仆游祠见仙前各置一石,常石耳。云羊石为贾胡所窃,道士以常石补之。”卷五《鲁公蟹石》条亦曰:“五羊之题咏甚多,况其石无存,今磥磈错列者,道士取常石充其数耳。”(25)檀萃指其所见五羊石为常石,亦即檀萃认为五羊石曾经并非常石,而是神显之灵石,不过由于贾胡窃走神石,才有道士取常石充数之举。所谓贾胡,即胡商。广州是千年港市,是胡商集聚之地。是以贾胡识宝、寻宝、购宝、窃宝之类传说在广州流传颇多。(26)除了“五羊石为贾胡所窃”的传说外,檀萃也提及“祠前高阙上悬大钟,纽之以藤,亦为贾胡潜易,而钟遂哑”,而后慨叹“贾胡之狡”。道光时黄芝《粤小记》亦载:“(坡山五仙观大钟)向以藤系钟,为胡人取藤去,易以铁绠,钟声遂哑云。”(27)清初屈大均时尚称五羊石颇有神异,可测雨晴,引得番夷膜拜(番夷即在广州的外国人),也由此为五羊石带来了劫难。至清中期檀萃时,五羊石已被认为因贾胡所窃而取常石充之。换言之,自清初到清中期,五羊传说又有新的衍化,与广州流传的贾胡识宝类传说相融合,将贾胡窃羊石置于广州千年港市发展的历史背景之中,凸显五羊传说鲜明的地方特色,番夷膜拜采用来自海外的苏合香,亦平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何以岭南本土的五仙五羊传说与番胡关联起来?窃以为广州海外贸易的发展是其重要历史背景。海外贸易当中,信风与海外贸易关系密切,风信时来则海舶行驶平顺,海商借此方可获利。反之,风涛险恶,海舶则易倾覆,轻则货物损失,重则人货两亡,故而祈求信风和顺、依节而至对于番胡而言无疑至关重要。张诩《南海杂咏·怀圣寺》有载:“(怀圣寺)在城中番塔街。每岁五月,夷人以五鼓登塔顶,以祈风信。”(28)其实,这一做法渊源有自。方信孺《南海百咏·番塔》记载:“(番塔)始于唐时,曰‘怀圣塔’。轮囷直上凡六百十五丈,绝无等级。其颖标一金鸡,随风南北,每岁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绝顶,呌佛号以祈风信。”(29)这说明番塔祈风早有传统。五仙五羊其实自宋代而来即与风雨时若有关。张劢所撰的《广州重修五仙祠记》中云:“乃者守吏更治州舍,辄迁祠他所,后守继以其地斥酒室,真仙失故处,非徒神之不安也,而人亦不安。岁多盲风怪雨,疫疠间作,或海溢水潦,为患州人。咸以谓五仙失所处而然,愿还其旧有日矣。”(30)从中可知,五仙失所则多盲风怪雨,五仙还复故地崇奉则风雨时至、年丰人和。番胡久居广州,应当谙于此说。《建炎以外系年要录》载曰:“绍兴六年戊午,改广州奉真观为来远驿,以备招来诸国贡使。”南宋初奉真观所奉道教何仙不知,但改奉真观为来远驿,至少番胡对道教有所了解。《羊城古钞》“奉真观”条则云:“(奉真观)在古药洲莲池上。宋经略陈岘建奉五仙。明洪武三年,改观为市舶公馆,五仙移祀坡山。”(31)陈岘建奉真观崇奉五仙在南宋宁宗嘉定年间,之后明初奉真观改变功能,这与海外贸易直接相关。五仙观自洪武三年后虽改祀坡山,但五仙五羊传说在此区域当习为故谈。番胡与市舶公馆必有交际,当亦了解五仙五羊与风色雨旸密切关联,对于心系信风的番胡而言,凡能祈获时风者未尝不三致意焉。正如屈大均所言,五羊为雨旸所关,故而番夷膜拜,甚或以此之故而窃之,由此可得一合理解释。 五仙观属明清羊城八景之一,此地也是广人及到访羊城者游览之所,留存下来的游记中不乏五羊传说的记载及五羊石的描述。如清人王士正《广州游览小志》记曰:“今祠中五石,云是羊化,殊不类。”(32)十八、十九世纪,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来到广州,广州的风土人情深深吸引了这些外来者,在他们留存下来的笔记、日记和游记中,亦可发现五羊传说的记载。例如,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广州沙面本堂牧师、英国人约翰·亨利·格雷(John Henry Gray)曾携其妻子漫步于广州城,游历了不少广州名胜,五仙观是其中之一,在游历五仙观时接触到当时流传的五羊传说,格雷夫人对此记述如下: 来到五仙观(Temple of the Five Genii)(这些神仙被认为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原注)。这些圣人据传骑着五只羊来到广州城,他们身上穿着不同颜色的服饰。传说,当穿越一处市街时,他们说:“愿饥荒永远不会降临到这座城市的市街。”然后,他们展翅飞上了蓝天。在认为他们曾出现过的地点,找到了五块石头,石头很像五只公羊,人们认为它们是从羊变来的。最后,这五块石头搬到了五仙观内。石头安放在五尊很漂亮的雕像脚下,代表着五个仙人。这些雕像在一处很大的神龛里排成一列,雕像漆上了色彩,看上去栩栩如生。信众们到这里拜祭,特别在农历四月,他们到来对仙人们的祝福表达他们的感恩。(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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