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族异己心态淡漠与全面开放
传统的华夷之别,夷夏之防,虽有共御外侮,不事扩张之得,其失则是妄自尊大,固蔽自守。这既不利于各族各国间的友好往还,也无助于自身的发展与开拓。唐代则不然,在保有其得的同时,完全避免了其失。诚如鲁迅所说:“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侯,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①“绝不介怀”就是民族异己心态的极度淡漠,几无疑惧猜防之忌。
华夷之别的首义,是以民族、种族之“异”区别内外贵贱,唯我华夏独尊。唐人或逾越或淡漠,多所不守,信奉的是“敬万物”与“育万类”。高祖致书高丽王说:“今两国通和,义无阻异,”并向大臣坦陈他无意臣属异族邻邦:“朕敬万物,不欲骄贵,但据有土宇,务共安人,何必令其称臣,以自尊大。即为诏述朕此怀也。”②或虽为藩属臣民,也不以民族之“异”为尊卑。太宗称:“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③虽以“人主”自居,其意却非骄贵独尊,而在“朕君临四海,含育万类,一物失所,责深在予”④。突厥颉利率众归附时,他就摒斥了以“非我族类”而主张“居其故土”或“分其种落”,决然采纳温彦博的意见,“全其部落”迁居内地,“示无猜心”⑤。因为,“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但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⑥。玄宗认为:“开物所以苞举华夷,列爵所以范围中外”⑦,下诏强调:“若脂膏不润,毫发无欺,开怀纳戎,张袖延狄,彼当爱官吏犹父母,安国家如天地,”⑧公然以开怀延纳戎狄相号召。而且,不因强弱形势变化而弃取,只是方式和程度有所差别。陆贽曾总结说:“中国强盛,夷狄衰弱”,“拒之则阻其响化,灭之则类于杀降,安得不存而抚之,即而叙之也”;反之,“当夷狄强盛”,则“卑词降礼,约好通和”,“结之以亲,以纾其交祸。”⑨这和强时鄙薄异族不屑与之往还,弱时畏忌异族不敢与之交往,或以“卑词通和”为奇耻大辱,显然不同。
夷夏之防的再一条是视夷狄为“化外之民”,奉华夏文化为正统,妄自独尊,骄横固蔽。唐代不尽然,它更多地表现为文化自信而转向“用夏变夷”,从而跨越了种族畛界,淡化了异己心理。原因之一在于两晋以来异族纷纷南下,冲淡了惟华夏独尊,而其普遍“汉化”又增强了文化自信。温彦博所以力主将降归的突厥人安置于内地,太宗所以欣然采纳,除“弃而不纳,非天地之道”外,还在于坚信“古哲先王,有教无类”,“教以礼法,数年之后,尽为农人”⑩。持此见解者并非少数。开元十九年,吐蕃请求《毛诗》、《礼记》等,于休烈心虚畏惧,援引故事说:“昔东平王求《史记》、诸子,汉不与之,以《史记》多兵谋,诸子多杂诡术也。”裴光庭立加驳斥:“休烈但见情伪变诈于是乎生,不知忠信节义亦于是乎在。”(11)玄宗很赞同,宣宗大中二年,李彦升科举及第,因他是大食人授职事一时受阻。陈黯愤然不平,专作一文题名《华心》,指出:“苟以地言之,则有华夷也,以教言之,有华夷乎?夫华夷旨辩在乎心,辩心在于察其趋向。有生于中州而行失乎礼义,是形华而心夷也,生于夷地而行合乎礼义,是形夷而心华也。”他主张“华其心而不以其他也”(12)。虽然尚囿于心有华夷,却大不以“地”、“形”之“异”为忌。
现实是,华夷不可能绝然无涉,于是又有所谓“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13)。唐代不会没有“权”,但与出于某种需要或无奈而容纳异族仍有不同,多的是“信”,自信而信人。太宗批评“隋炀帝性好猜防,专信邪道,大忌胡人”时强调:“君天下者,惟须正身修德而已。”(14)便是主诚信。他不仅将降归的突厥人“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还对“诸部落首领来降旨,皆拜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15)。李大亮担忧这过于“宽仁”,魏征支持说:“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元人戈直特加注云:“胡越者极南北之间,言至异可同也。”(16)中宗重申说:“朕于西夷,亦信而已,来无所拒,去无所留。”(17)进出自由,去留听便,有唐一代大体如此,很少歧视、限制与监控。武后时,突厥、吐蕃、契丹等使者,“或执戟丹墀,策名戎秩,或曳裙庠序,高步黉门,服改毡裘,语兼中夏,明习汉法,睹衣冠之仪,目觑朝章,知经国之要,窥成败于国史,察安危于古今,识边塞之盈虚,知山川之险易”(18),可说敞开内里,任其活动,几无防范与遮拦。对入居内地的异族,太宗奉行“并授官爵,同我百僚,所有部落,爱之如一,与我百姓不异”(19)。玄宗责令“军州牧将等倍加存恤,申其冤,尽其理,问疾苦,知饥寒,公私不得有侵,巨细必令无扰”(20)。仅以胡汉纠葛与冲突的具体处置来检验,亦不全是标榜与姿态。贞观时,长安坊州司户尹伊在追究一起纠纷中,就强调不能唯胡是问:“有胡著汉帽,汉著胡帽,亦须汉里兼求,不得胡中直觅。”(21)实际上正因为是异族还格外宽优。安史之乱后,回纥“留京师者千人,商胡伪服而杂居又倍之。县官日给饔飨,殖赀产,开第舍,市肆美利皆归之,日纵贪横,吏不敢行。或衣华服,诱取妻妾”。代宗大历十四年下令“禁之”,仅仅要求“各服其服,无得效华人”(22)。余皆不问,近于宽纵。德宗贞元三年,鉴于“胡客留长安者,或四十余年,皆有妻子,买田宅,举质取利”,下令“检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给,凡得四千人”,准备取消特殊照顾,本属理所当然,但“胡客皆诣政府诉之”,结果更加厚遇,“有不愿归者,当于鸿胪自陈,授以职位,给俸禄,为唐臣”,“于是胡客无一人愿归者”(23),全都乐不思蜀。胡人在长安多经商致富,汉人“多有举诸蕃客本钱,岁月稍深,征索不得,致蕃客停滞市易,不获及时”,文宗下诏干预,既没趁机侵夺,也不偏袒汉人,而是责令偿还,强调“方务抚安,须除旧弊,免令受屈”(24)。文宗还指示属下对“南海舶”“接以恩仁,使其感悦”,“除舶脚收市进奏外,任其往来流通,自为交易,不得重加率税”(25)。如此宽容优惠,固然有不完全可取的“重义轻利”的外事传统,但对异族少有猜防自守,仍然值得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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