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化异己心态淡漠与兼容并蓄
鲁迅说:“唐代的文化观念”,“对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极坚强的把握,决不轻易地动摇他们的自信力;同时对于别系的文化抱有极恢廓的胸襟,与极精严的抉择,决不轻易地崇拜和轻易地唾弃。”(76)这是对唐代文化异己心态淡漠的简明概括。对别系文化的容纳,一般说,物质态文化利其“用”,较易,精神态文化涉及“体”,相对艰难。这里,择取佛教、胡乐、胡服、胡俗等,分别论说,以见一斑。
佛教时称“异方之教”、“异端之教”,可谓名副其实。对佛与儒、道之“异”,唐人首先看成“随方设教”,着眼于功用,而不究信仰,强调“迹异”而“宗同”,不因其异而废其用,他们本人未必都是佛门信徒。太宗诏准景教造寺即指出:“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77)对佛教亦如此:“佛者,异方之教,存而勿论。”(78)太宗并不信佛,且因唐皇室追祖老子而主张道先释后,但仍然认为:“志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共宗也,宏益之风齐致”。对“好异者望真谛而争归”(79),他泰然处之。武则天出于女身称帝的政治需要而崇释黜道,但同样认为:“佛道两教,同归于善”,并竭力调和两者的冲突,禁止“兢生物我,或因怼怒,各出丑言”(80)。睿宗在位,推行释道无分先后,“宜令齐行并进”,理由还是“释与元宗,理均迹异,拯人救俗,教别功齐”(81)。这期间因佛道先后和“拜俗”问题,论争激烈,占上风的意见仍是求同存异,“各行其志”(82)。令狐德棻以“既久其法,须从其理”,反对强令佛徒拜俗,认为那是“责以名教,有亏其旨”(83)。谢寿还提出:“教有外教内教之别,人有出家在家之异”,两者不应强求其同,针对“议者盖欲取其大理以成划一之法”,他强调“三教之法,即国王法,其法既成,终天不易。”(84)玄宗时终于诏告:“僧尼一依道士女冠例,无拜其父母,宜增修戒行,无违僧律。”(85)比之太宗的“存而勿论”,“无违僧律”的“存异”显然要积极、具体而明确。这个转变,和佛教之“异”已起很大变化又正相一致。
因为,强调其“同”,正因其“异”,其中无君父之忠孝和不耕织而衣食,和以农立国与孝悌治国的传统形同水火,即涉及到“体”,“体”与“用”难以截然分割。所以,“存异”中伴随着对“异”的取舍与改造,以消除佛教流传中的弊端和吸收儒道而中国化,如此,“异”方能“存”。应当指出的是,佛教在唐代所遭受的责难与挫折,也有这种性质与作用,不可一概等同,全然拒斥与禁绝。激烈如武宗“废佛”,“实亦仅限制之而已。限制则去流弊之谓也”,“去其泰甚之论议”(86)。也即“酌量中道,使可久行”,或者说“明立新规,旧弊永革,天下知禁,如此佛法可久”(87)。一面佛门高僧引进儒、道,一面文士将儒、道注入佛义,实以本土文化意识进以改造,其间或妄解或误译或附会或嫁接或改篡或更立,其本义原貌之“异”渐次消失,最终形成既“异”于天竺佛教又“异”于正统儒学的新“异”、新事物,即中国式佛教。这大抵是外来文化特别是观念态文化“中国化”的基本内涵与结果。在这个过程中,教义因其“无形”,便于改易。唐初慧能创立禅宗南宗,教义已完全背离天竺佛教而趋奉儒学。教规因其“有形”,有操作性,改易稍难,直到唐中期禅师怀海创立《百丈清规》,戒律方完成中国化。《百丈清规》不仅讲报恩报本之忠孝,还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为训条,对僧徒以乞食为生作了突破性的改变。作为“异端”的佛教经此番改造提高了适应性,得到更广泛的认同,传行更盛。早先太宗还说“汲引之迹殊途”,此时代宗则说:“方化成之齐致,何儒释之殊途。”(88)宣宗一反武宗“废佛”之举,直称:“虽云异方之教,无损致理之源。”(89)禅宗可说是个“杂种”,却很有生命力,广为流传,久行不衰。
唐代对胡乐的容纳,在古代乐舞史上可谓空前绝后。一是量多,来自更多的蕃邦异族,有音乐、歌舞、杂戏、曲艺等更多艺术形式,以及众多的艺人、乐器等,胡乐只是个概称。二是面广,民间大为流行,宫廷乐此不疲,不少汉人还精于此道。三是地位突出,除宴享十部乐中九部来自异族外,玄宗年间的长安,满眼西域乐舞,已居于压倒本土乐舞的优势。元稹诗云,“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兢纷泊”(90),便是胡音胡乐风靡朝野的写照。如此盛行的原因很多。国门敞开,胡音胡乐自然如潮而进;胡音胡乐之“异”,令人耳目一新,达官贵人可用于淫逸,庶民百姓可借以娱乐;其时国泰民安,正值歌舞升平之世。但是,最为重要的还是对礼乐治国传统的有所突破。贞观二年,新完成的大唐雅乐演奏时,太宗问道:“礼乐之作,盖圣人缘物设教,以为撙节,治之隆替,岂此之由?”杜淹回答:“前代兴亡,实由于乐。陈之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之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也。”太宗却说:“不然,夫声音感人,自然之道也。故欢者闻之则悦,忧者闻之则悲。悲悦之情,在于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其民必苦,然苦心所感,故闻之则悲,岂乐声哀怨,能使悦者悲乎?”他没有将政治之恶果归咎于文化之异端,不因齐、陈之主荒政亡国而罪及《伴侣曲》、《玉树后庭花》,竟要当堂验证:“其声俱在,朕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矣。”(91)这个“声无哀乐论”并非太宗首创,魏晋名士嵇康早已提及,但出于君临天下的唐太宗之口,则事关重大,不容低估。司马光在《通鉴》卷一九二为此写了长长的一段“臣光曰”,责难太宗“何发言之易而果於非圣人也如此”!问题的关键恰在于此。正是淡薄圣人而深明政之治乱,国之兴亡,并不取决于一首乐曲,一支歌舞,音乐歌舞原本不具有如此之大的政教性质与功能,太宗没有强加也不迷信它有如此之大的功能,才有对胡音胡乐乃至所谓“亡国之音”的绝不介怀,才成其出类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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