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持司马光之见者代不乏人。对胡音胡乐的容纳基本上又是拿来主义,其“异”固然令人耳目一新,又着实惊世骇俗,一事两面,浑然难分。中宗时,武平一指斥歌舞戏《合生》说:“异曲新声,哀思淫弱,始自王公,稍及闾巷,妖伎胡人,街市童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亡国之音,”(92)理当禁绝。吕元泰历数《苏莫遮》即《泼寒胡》的罪状更惊人:“旗鼓相当,军阵之势也;腾逐喧噪,战争之象也;锦绣夸兢,害女工也;征敛贫弱,伤政体也;胡服相观,非雅乐也;《浑脱》为号,非美名也”,结论是“安可以礼义之朝,法胡虏之俗。”(93)玄宗初,张说也认为:“且泼寒胡,未闻典故,裸体跳足,盛得可观。”(94)从中可见,说它是“未闻典故”的“异曲新声”,也名副其实。伤风败俗、有碍政教的非议纷纷,从反面表明容纳之不易与气魄之恢宏。安史之乱以来,传统观念回潮,非议更甚,但官方依然未见严令禁止。白居易咏《胡旋女》还说:“五十年来制不禁。”最被侧目的《泼寒胡》,除开元初下了一纸禁令,再也不见后文,其实它并没有被禁绝,天宝初韩朝宗上疏中还说到京城长安流行《泼寒胡》,安史乱后也未绝迹。直到南宋,民间尚“为泼寒胡、蔓延龙爵之戏,千诡万态”(95)。原因不是别的,正在于它是“异曲新声”,它因于此横遭非议与攻击,也因于此大受青睐而流传。
《礼记·王制》云:“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足见和异曲新声一样,奇装异服亦是莫大的罪名。唐代虽有冠服制度,但对以冠服序贵贱、备礼容、齐风俗、明王制的传统,人们并非信守不逾。胡服盛行和妇女服饰奇异即是主要表现。服饰本是华夷之别的一个重要标识,唐人却漠然置之,兢行好尚胡服。一是普遍,从达官贵人到市井细民无不服用。大臣长孙无忌即以乌羊毛为浑脱毡帽,人多仿效,时称赵公浑脱。废太子李承乾“好效突厥语及其服饰”(96)。中宗以后,从驾宫女都戴胡帽。“天宝初,贵游士庶好衣胡服”,“妇人则簪步摇,衣服之制度,襟袖窄小”(97)。成为一种时尚。二是整装,不只是零件袭用。武后时,许多妇女头戴锦绣浑脱帽,身穿翻领窄袖袍,内著条纹小口裤,脚登软锦靴,一身典型胡妆妆束。三是胡服本限于平常燕居,却有官员著靴入殿省,袴褶还成为百官朔望的朝服,胡夷之服不入礼服的陈规被突破。代宗时归崇敬请罢袴褶,理由就是“事不师古”(98)。
至于唐代妇女服饰的争奇斗妍绚丽多彩,那是空前的。除好尚胡服、首创红裙又名石榴裙以及天宝年间妇女时兴穿男装外,最突出最惊世骇俗的,是肤体的暴露。武德贞观时,妇人外出头顶,披体而下,“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窥之”。永徽后改用席帽又称帷帽,脸面“渐为浅露”。开元间时兴胡帽,“靛妆露面,无复障蔽”(99)。盛唐之后,又流行袒领,里面有不穿内衣的,胸脯于是显露,世俗时论竟不以为忌,诗人还赞赏地咏云“粉胸半掩疑暗雪”,“长留白雪占胸前”。袒领低胸的时兴,可能是胡妆翻领的发展,或者受“胡俗”的感染。传统的宽博衣裙仿效胡服,改取紧身窄袖,也使女性体态得以展示。凡此种种,和笑不露齿行不露脸的礼法与通体裹得严严实实的传统服饰,大为悖逆,大异其趣。吕思勉说:“此等多由见异思迁,抑中国衣服宽博,可以备礼容,而不便于作事,西北夷之服于此或有所长也。”(100)全面看,“见异思迁”还蕴含个性、情趣、审美等的创造与追求。唐代越是不作事的女主贵妇,越是酷好胡服、袒领低胸、服饰奇异,即是例证。对胡服奇装听之任之,实含对冠服明王制、齐风俗传统的淡漠,视服饰为生活小事个人私事的倾向有所增强,而且不以为讲究服饰美好、追求生活情趣就是奢华与颓废。唯其如此,安史之乱有人看作“服妖”之应,官方对人们的服饰还是听其自然,很少干预。
朱熹说:“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不以为异。”(101)意指“胡风”、“胡俗”对男女、婚姻、家庭方面的影响,唐人已习以为常。应该说,在这一领域的汉族传统与礼法,不无进步与文明,同时又有禁锢与束缚。胡风、胡俗不无蒙昧与落后,同时又有原始气息的开放与宽松。所以,它的传入与影响,既迎合与助长了皇族权贵豪门的荒淫,又冲击了礼法的拘制,起了某种歪打正着的松弛作用。这里只讲性禁忌和贞操妇道问题。
在性观念上唐人较少伪饰与畸形。男女“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102)。男女事较少讳莫如深。无论情爱与风流,还是荒淫与乱伦,既见于生活,又可入于疏奏,形诸诗文。著名者如朱敬则谏武后“内宠”,认为:“嗜欲之情,愚智皆同,贤者节之,不使过度,则前圣格言也。”(103)朱敬则或有为武则天开脱之意,君臣不以为忌总是事实,即便对男皇帝于史也未见如此坦直之言。褚遂良提出官员妻室“淫秽”无碍对其任用,为此一再上疏,力主“存其大体,而略其细微,掩其家室,而用其才能”,还说这才是重“人伦”、“教化之本”(104)。这等于为贵妇淫乱张目,且无视“齐家”之教条。玄宗初对唐初以来一直存在的所谓“别宅妇”下令“检括,配入掖庭”,结果引发众多疏奏的反对,只得以下不为例不了了之,放出“配嫁”,“容其自新”(105)。民间青年男女偷情,“乘间合欢”,其母竟认为“才子佳人,自应有此”(106)。文人骚客的狎妓几成时尚,类于娱乐。白居易等名流皆所不究。宋人惊异之余,不胜叹说:“为见当时郡政多暇,吏议甚宽,使在今日,必以罪闻。”(107)清人亦作诗云:“风流太守爱魂消,到处春游有翠翘。想见当时疏禁纲,尚无官吏宿娼条。”(108)其实,风流不等于下流。陈鸿《长恨歌序》指出:“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咏,非有意于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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