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壁清理史实,从神话传说开始。传说以至神话都是考证古史的有用材料,重要在于方法。顾颉刚先生说:"远在清代中叶,大胆的崔述已经本其宋学的'卫道'精神和'汉学'的考证方法,把一部分荒诞不经的古史传说一笔削去。"(《当代中国史学》)崔述认为传说和神话不可靠,因而就不使用,顾颉刚先生也是如此。但是把其中有用的东西也丢掉了。徐旭生的《中国的古史的传说时代》实际上是针对"古史辨"派的。 清代有汉学、宋学的对立。思想上,宋学是官学,汉学不驳义理,不去与宋学对立,只是在方法上存异。但实际上还是有思想对立。汉学讲师承,故对传统较尊重。但师承也在变。余英时先生说:"汉宋之争只是表象,实质上则是考证与义理之争;而考证与义理之争仍未能尽其底蕴,其究极之义则当于儒学内部'道问学'与'尊德性'两个传统的互相争持中求之。"(《论戴震与章学诚》)而崔述针对儒学内部的汉宋之争的态度是:"今世之士,醇谨者多恪遵宋儒,高明者多推汉儒以与宋儒角,此不过因幼时读宋儒注久,故厌常喜新耳。其实宋儒之说多不始于宋儒,宋儒果非,汉儒安得尽是。理但论其非耳,不必胸中存汉宋之见也。"(《丰镐考信别录》)汪廷珍给《考信录》作序时已注意到崔述学术中同时包含有汉学和宋学的成分。杨道生的题词说崔述"学无汉宋惟其是"(《崔东壁遗书》)。张之洞的《书目答问》也把崔述列为"汉学宋学兼采经学家"。有人以此认为崔述的学术是一种超家派的治学方法,这是不是过高地评价了崔述的治学方法?龚自珍说过:"汉人何尝不谈性道,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崔述不研究理、气、心、性,不去研究程、朱、陆、王的学说。尽管他是服膺朱子的,但不能说他是宋学家或道学家。刘师培说:"(崔)述生乾嘉间,未与江(声)、戴(震)、程(瑶田)、凌(庭堪)相接,而著书义例则殊途同归。彼以百家之言古者多有可疑,因疑而力求其是。"(《国粹学报》第34期)这大概是说崔述与汉学家们的实事求是的治学方法有相通之处,所不同的是,汉学家的研究对象是文字声韵,而崔述则注重考史事。白寿彝先生说:"向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学问有汉宋之分,认为宋学是讲义理的,不讲究史料的考订、文献的研究,而认为清人的考据是汉学。这种看法不一定对。清人所谓汉学,实际是从宋人的历史文献学发展而来的。宋人固然是以义理出名,但是他们在历史学上是有成绩的;在历史文献学上也是有成就的。清人的汉学,在一些领域里都是宋人所创造的。"(《历史教学与史学遗产》,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能否说崔述继承了宋学的这一部分。至于崔述是否已经有意识地去做到超越汉宋之争?晚尚有疑义。 白寿彝先生在《朱熹辨伪书语序》中谓:"朱子辨伪书之方法,在理论方面,其所应用者为根据常识作推测,在证据方面,所用凡五种:(1 )确知作伪者为准,而定为伪书,如《孟子疏》:(2)因一书内容与历史事实不符而知为伪书, 如胡安定《书解》;(3)因一书中思想与其所依托之人之思想不符而知为伪书, 如《孝经》;(4)因一书中内容之钞袭凑合之痕迹显然可见而知为伪书,如《孝经》;(5)从一书之文章气象、体例、词句上知其书伪,并能断定其作伪之时代者,如《书序》、《潜虚》、《麻衣心易》。此几种证据,有时只应用一种或二种,有时应用至二种以上。"(转引自《顾颉刚读书笔记》)晚感到,崔述在《考信录提要》归纳出的种种辨伪规则,很多是承袭了宋人,特别是朱熹的辨伪方法。比如他分别就他所要考的具体问题的原始材料汇集在一起,以经文和传文为主,其他古籍中合于经传的材料并列,不合者另列"备览"(可疑书中可信的资料)、"存疑"(可信书中可疑的资料)、"附录"(事不可疑但其时不可详者)、"附论"(虽非纪实之文但其理合于史实者)、"备考"、"存考"(虽属后世纪事与后世纪言论而足证古史者,持"备之以俟考,存之以相参")等原则。狄尔泰说过,"从解释的艺术中很早便形成了关于它们的规则的陈述。"崔述在《考信录提要》里清晰地归纳一些辨伪考信的"规则",这一点是大多数汉学家没有能够意识到的。 清初,由于民族矛盾相当尖锐,所以史论十分发达。但到了乾嘉时期,出现了不少考史的著作,但就它们本身而言,如梁启超所说:"凡此皆以经学考证之法,移以治史;只能谓之考证学,殆不可谓之史学。"(《清代学术概论》)地处长江下游地区的考史学者如赵翼、钱大昕、王鸣盛均以考正史为主,并自认为,考史是属于二流的研究。考史学者基本上采取以现存古籍互校的方法来印证史料的正误,从而得出结论。而崔述却与绝大多数乾嘉考史的学者不同,以经考上古史,进行疑古辨伪,较为系统地考核了上古的史实,正如梁启超所说:"崔述主要是考史事"(《古书真伪及其年代》)。 崔述提倡读书要"精而专"。在这点上,戴震也有同样看法。戴震曾对段茂堂说:"学贵精不贵博,吾之学不务博也。"(《戴东原年谱》)现代分析哲学的一个特色就是追求概念的清晰、系统条理的精确和论证的充分。人们为了表达的清晰,往往走向分析哲学上所谓"约化主义"。而"约化主义"就是用下一个层次的事物和概念,来说明上一个层次的事物及概念。所谓的"精",当然不仅仅表现为清晰性,还需要"深刻性"。既博而精,可以说是儒家学者所追求的理想境界;而既深刻又清晰,则是现代解释学家们所向往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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