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界对唯物史观的理解,经历了一个逐步深化的漫长过程。把“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依次演进的认识,简单等同于唯物史观--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是史学界最初的理解之一。这种理解长期以来支配着中国古代史的研究。众所周知,这种社会形态依次演进模式的提出,主要是以西欧历史的经验事实为基础的。因此,运用这种模式研究中国历史就产生了攸关全局的重大问题:会不会因此导致削中国历史之足以适西欧历史之履?或会不会因强调“世界历史的一般性”而削弱、冲淡乃至淹没、取消中国历史的特殊性?应该说,这种情况在本世纪30年代特别在前期是严重存在的。但从30年代后期起尤其是进入40年代后,中国史学界却由原来主要对“一般规律”的阐述转为侧重对中国史特殊法则的探讨,侯外庐的《中国古代社会史》一书,更把这种对特殊法则的探讨推向当时所能达到的极限。这构成了这一时期中国史学界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动之一。 一 30年代前期中国史学界强调“历史发展的一般性”,忽视中国史的特殊性,决非偶然。据艾思奇观察:“近代中国的一切反动思想,都有着一个特殊的传统,”那就是“强调中国的‘国情’,强调中国的‘特殊性’,抹煞人类历史的一般的规律,认为中国的社会发展只能依循着中国自己的特殊规律,中国只能走自己的道路。中国自己的道路是完全在一般人类历史发展规律之外的”。而这种“国情论”的“叫嚣声音最高而最露骨的时候,是在第一次大革命时代”。因为这时无产阶级的政党“开始登上了中国政治舞台了”。反动派为了“反共”,就更加强调中国“国情特殊论”,①以说明“共产主义不合中国国情”,埋葬刚刚兴起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而“大革命”的失败,又似乎证明了这些国情论的正确。因此,清算反动分子的这些蛊惑人心的宣传,捍卫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的普遍性、有效性,成为当时马克思主义者的头等重要的任务。这就是郭沫若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开拓者们在社会史论战中,强调“人类历史发展一般性”的直接理论背景。 1929年9月,郭沫若在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自序”中, 针对“中国国情特殊论”,提出了一些广为人知的论点,这就是:和西欧相比,中国的“国情”没有什么“特殊”,中国的“社会”没有什么“不同”,中国的“历史”、“思想”、“传统”也没有什么“两样”,马克思所提出的历史演化序列“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是很正确的存在着的”。中国的西周,“刚好如古代的希腊罗马一样是一个纯粹的奴隶制的国家”等等。全力强调、论证世界各地区的人类社会发展的同一性,不仅是郭沫若个人的看法,而是所有在30年代前期崭露头角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共同特征,尽管他们在强调程度上有些细微的差异。 正如后人所看到并一再批评的,30年代前期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在论证中国历史的“合法则性”时,很少留意乃至根本抹煞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中国国情的特殊性,在运用历史规律解释中国历史时,完全否认中国历史与西欧历史的差别和不同。毫无疑问,这些批评都是正确的。但是,人们在批评这种过于强调“一般性”的倾向时,却忽略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这就是这一时期的史家,把马克思“大体说来”那段话完全误解为人类历史的“一般”本身了。30年代前期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理论弱点不在于漠视“特殊”,而在于这种误解。因为他们忽视、抹煞历史的特殊性就直接导源于这种误解。郭沫若之所以把中国历史西洋化,就在于他认为原始共产制、奴隶制、封建制、资本制是“社会发展之一般”。②吕振羽、翦伯赞、邓云特无不这样认为。既然如此,中国历史这个“个别”当然就不能与人类历史的这个“一般”相脱离了。可以想象,如果当时他们不把奴隶制的有无当作唯物史观的存废,那么他们就不会那样强不同以为同,乃至拿着放大镜去找奴隶了。换句话说,也就没有必要忽视乃至抹煞中国历史的特点了。 把“社会经济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等同于“史的唯物论”,不但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误解,也是一些非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误解。他们当时也大都持有这样的信念:只要说明中国不存在奴隶制,也就说明了“共产主义不合中国国情”。因此,在这种特定的历史前提下,承认不承认这“几个时代”,特别是其中的奴隶制,已经成为承认不承认“史的唯物论”的问题,已经成为承认不承认人类历史有一般规律的问题。也只有在这种意义上,郭沫若等在批判“共产主义不合中国国情论”时,走向完全否认中国国情、否认中国历史确有其特殊性一面的极端才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从30年代后期起,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也已明确认识到他们前一阶段存在的问题,并开始朝着承认、肯定乃至强调特殊性的方向前进。 从完全否定中国史的特殊性,到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肯定这种特殊性的存在,是30年代后期中国史学界的显著变化。这种变化是从苏联学者把亚细亚生产方式重新解释为奴隶制开始的。1934年,苏联的科瓦列夫提出,在上古的东洋,“亚细亚生产方式是奴隶制的变种”,并强调指出,这种奴隶制具有种种亚细亚特性”,但这种特性又不能“动摇奴隶社会的规律性”。在这里,科瓦列夫第一次提出了奴隶制的一般性与特殊性的关系问题。③日本学者秋泽修二等又进一步阐发了科瓦列夫的见解。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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