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一般与特殊的辩证统一”这一认识,格外强调研究“特殊”,强调把西洋的“古代法则中国化”,是侯外庐的《中国古代社会史》一书开宗明义揭出的主张。 在本书的《自序》中,作者说他研究中国古代社会有三大原则。第一,“是首先弄清楚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理论”。而目的是“不可把‘古典的’和‘亚细亚的’看成一件东西,在一般的历史规律上,我们既要遵循着社会发展史的普遍性,但在特殊的历史规律上,我们又判别具体的社会发展的具体路径”。具体到中国古代社会,要着重说明它和“希腊城市国家有哪些不同之点”。第二,是“谨守着考证辨伪的一套法宝”,以走进中国历史资料的宝库,用历史资料来考验方法论。第三,是“把中国古代散沙般的资料,和历史学的古代发展法则,作一个正确的统一研究,从一般的意义上看,这是新历史学的古代法则的中国化,从引伸发展上言,这是氏族、财产、国家诸问题的中国版延长”。总之,这三大原则围绕着一个中心:探讨中国历史的特殊性,把研究的重心从一般转移到特殊上来。 从重新解释“亚细亚生产方式”入手,侯外庐明确提出了文明起源与发展的多线论,从而为论证文明起源发展的东方道路、东方途径、东方模式的存在,奠定了巩固的理论基石。这是这一时期历史理论研究中的最大收获。 在他之前的中国史学界,对“亚细亚生产方式”最流行的解释,是科瓦列夫的希腊罗马的奴隶制在东方的变种论。比起郭沫若把这一生产方式定性为原始共产制,这一解释前进了一大步。因为按照郭的理解,就意味着东洋文明从一开始就与西洋文明相同,排除了特殊性;而科瓦列夫的解释则说明,东洋文明至少在起点上与西洋文明有差异。但是,科瓦列夫的变种论是从承认希腊罗马的奴隶制是“标准”、“正宗”、“一般”为前提的,这就等于说,中国的所谓不同、所谓特殊不是本质上而是形式上的。侯外庐突破了这种解释,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与希腊罗马奴隶制是“平列”、“并立”的早期文明体系,其间的差异并不是表现在若干形式上,而是根本内容上。他指出:亚细亚的和古代的,“都是完全的奴隶制”(24)“是同一个历史阶段的两种不同的路径”。(25)是“两种并立的路径”,(26)是“古代的平列体系”,(27)是两条平行的文明道路。他的根据是,从氏族公社发展到“文明世界的路径是多样的”。(28)也就是说,“古代文明的路径有好多种”,而亚细亚的“不过是各种路径里面的一种具体路径罢了”。(29)仅就被人们认为是一般规律的西方文明的产生而言,他认为“‘古典的古代’的路径,并不是唯一的路径”,而且,“这古典的典型,严格说来,只有希腊”,(30)除此之外,还有罗马式、日耳曼式的路径。这“三种路径”,还仅是“古代西洋的实例”。(31)他据此批评郭沫若说,“郭氏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理论根据,仅是《家庭、私有财产及国家的起源》的前半部,却忽视了后半部希腊、罗马、日耳曼三个类型的国家成立底基本材料”。因此,“郭先生的缺点,其中有一个便是等视西周与西洋的古典”,把这两种本来不同的文明看作一模一样。(32) 看得出来,侯外庐提出的东西奴隶制是两种“平列体系”、“并立路径”论,是对“奴隶制一般论”的排除,尽管对侯外庐来说这可能是不自觉的。因为这意味着,历史的发展、至少是奴隶社会,没有什么“通例”、没有什么“一般”,更没有什么“标准”,文明的起源与发展是多线的,哪一条线都不是标准、一般、通例。东洋奴隶制的特殊性,不在于他具有若干特殊色彩,而在于他从里到外都是特殊的。也就是说,西洋的奴隶制与东洋的奴隶制,相对于对方来说,都是特殊,都是个别,不能用一个来包括另一个。《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说的只是特定地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国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自有不同于西方的起源、不同于西方的路径,不同于西方的形态。人们可以以西方文明的起源路径为参照、为背景,但不可以这种起源路径为“一般”、为“通例”。 侯外庐不仅从理论上提出了东西文明起源的殊途论,而且具体地说明了中国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是如何起源的,有哪些特殊的法则。这就是说,他还深入揭示了东西文明起源的不同所在。 在侯外庐看来,就文明的产生而言,“如果我们用‘家庭、私产、国家’三项来做文明路径的指标,那么,‘古典的古代’是从家族到私产再到国家;‘亚细亚的古代’是由家庭到国家,国家混合在家庭里面,叫做‘社稷’。因此,前者是新陈代谢,新的冲破了旧的,这是革命的路线;后者是新陈纠葛,旧的拖住了新的,这是维新的路线”。(33)“前者便是所谓‘正常发育’的文明‘小孩’;后者是所谓‘早熟’的文明‘小孩’”。(34)也就是说,从氏族、财产、国家的起源三方面来看,中国都有自己不同于西方的“路径”。例如,氏族组织的解体是希腊文明产生的前提,而东方的阶级社会却完整地保留着氏族制度;进入文明社会后,西方是以地域来划分它的国民,中国仍然是以氏族来划分它的国民(地域国家在秦汉以后才出现),等等。他强调,上面这些问题,是探讨中国文明的起源时,“应该专论的特殊规律”。他说,如何在具体的历史情况下来具体研究每一个问题的起源路径,“正是研究中国古代史要特别注意的问题”。在他看来,当时的史学界已经到了研究中国历史的特殊性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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