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步克:政体类型学视角中的“中国专制主义”问题(3)
三、“东方专制”、“绝对专制”与中文“专制” “专制”概念遭到质疑,还在于这样一点:在西文中,absolutism(通译“专制主义”或“绝对主义”)与despotism(通译“专制主义”)是两个词,部分西方学者习惯于把前者专用于西方,把后者通用于东方。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一书,在despotism之前冠以oriental(东方)字样。“东方专制”的表述以东、西划线,被指出了种种偏见、歪曲、歧视,及其背后的“冷战”意识形态,“西方中心论”与“东方主义”色彩。有人还申说,斯巴达人也惯于服从,据称“热爱自由”的古希腊人后来也屈服于马其顿了,现代法西斯主义也是一种专制,那么既就“奴性”而言,也未必只是东方人的污点。 对“东方专制”概念的来龙去脉,特别是孟德斯鸠、黑格尔、马克思、魏特夫等人与之的关系,学界论述已多,毋庸赘述。问题是“东方专制”概念的批判者,其态度也有两种:有人不承认中国皇帝为专制;有人则非。日知先生较早对“东方专制”概念发难,但仍认为秦以后是专制(21)。20世纪90年代,15位中国学者联手清算魏特夫,指出了其各种谬误,同时没有否定帝制中国为专制(22)。有学者提出,马克思、恩格斯都使用了“东方专制主义”概念,对之应取其精华、弃其糟粕(23)。还有学者认为,任何民族都会有偏见,不独西方为然,中国人也曾用“天朝”的眼光观察世界;西方学者对中国不是只有贬低,也有很多善意赞扬,孟德斯鸠“对中国是褒多于贬”;而且“无论对贬华还是颂华,都应考察他们的论述究竟是否符合事实”(24)。 “东方专制”的表述含有偏见,与东西方的专制主义是否存在差异,在学理上仍是两个问题,前者的存在还不足以否定后者。不妨参考一个平行的例子。近年有人提出,“国民性”是个“东方主义”概念,渗透了西方对中国的“权力关系”,意味着中国学术被西方理论“殖民”了。然而王彬彬先生指出:“要否定和质疑这种理论,就必须证明任何一个特定国家(种族)的民众,并无这些方面的独特性。”(25)亦即,那种“权力关系”的存在,以及“国民性”讨论中的种种偏失,不等于中国人不具有独特文化性格,不等于这个论题本身没有意义。与之类似,“东方专制说”确含偏见,然而东方是否存在比西方更强大悠久的专制主义,甚至影响到了各自近代史的不同走向,这一点仍需另行辨析。就目前情况看,传统的认识尚没有被推翻,看上去也不大容易被推翻。人们恰好生活在一个崇尚民主自由的时代,率先获得了民主自由的西方人,为此滋生了政治优越感;近代国人竟然“自我贬低”、自认“专制”,也出自他们对民主共和的热切寻求,而且不独国人如此,比如说,日本近代的民权思想家们也是一样。 萨义德对“东方主义”的研究,引发了对despotism之轻侮含义的更多批评。然而也有学者这样反批评:“但奇怪的是它又是非历史的。因为它忽视了专制作为政权形式和政治概念的历史和作用。”(26)以客观、理性、科学为追求的现代学术规范,是在西方率先发展起来的,然而“东方主义”理论揭露了西方学术实践中依然大量存在“傲慢与偏见”,其理论功不可没。但“傲慢与偏见”往往也是相互的,若有意忽略这一点,就成了一种“单方主义”了。进而在揭露了“傲慢与偏见”之后,就应提供真实历史,否则的话,就只能接受“非历史”的反批评。 西文despotism一词往往特指东方国家,但也不尽如此。例如,这个词也曾被用于攻击路易十四的统治和教皇无限制地行使权力的行为。18世纪后期,若干欧洲君主顺应启蒙、推行改革,史称“开明专制”,即enlightened despotism。尽管也有西方学者提出,此语不如enlightened absolutism更恰当,但毕竟despotism也被西人用于欧洲了。因历史原因,围绕各种大权独揽的君主滋生出了多个西文语词,同时因其意义相近,它们也经常被掺杂混用。《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指出:“自18世纪末期,专制(despotism)一词就与西方语言中的暴君混同了。作为意指拥有无限权力的政府的术语,它们已与绝对专制主义(现代波拿巴主义意义上的专制)、独裁和极权主义这些词掺杂和混用了。”这部辞书把despotism释为“拥有无限权力的政府”,把absolutism释为“拥有绝对权力且不受法律限制和宪法控制、通常是君主制的政府”(27),二词定义几乎相同。 与此相类或相关的是,中文“专制”把众多的近义词容纳在内了。略加检索就不难看到,西文despotism、absolutism、autocracy、dictatorship、tyranny、autarchy等,在中文虽面都可以译成“专制”。在辞书和译著之中,其例甚多,恕不赘举。还能看到把caesarrism译为“专制皇权”、“君主专制政体”,把authoritarian译为“专制的”等做法。虽然若干语词另有更精确的译法,但毕竟也反映了中文“专制”词义宽泛,它其实不是某个西文单词的唯一对译。 魏特夫《东方专制主义》中的一段论述,是这样被移译的:“诚然,欧洲并非没有专制的政府(tyrannical governments);资本主义秩序是和专制国家(absolutist states)同时兴起的。但是,观察评论家认为东方专制主义(eastern absolutism)肯定要比西方专制主义(western absolutism)来得更为全面,更加暴虐。他们认为,‘东方的’专制主义(oriental despotism)表现了极权力量最残酷的形式。”(28)这里有几个不同语词都译“专制”,而且还有eastern absolutism的提法。译者当然知道那几个语词的区别。就算这样翻译略失精确,但也说明,中文“专制”兼容了多个英文语词。 有人断言:“中文的‘专制’和‘专制主义’都由despotism翻译而来,其来源不是两个词语。”(29)其说似非,实际情况恰好是相反的。侯旭东先生仔细考察了despotism从日文到中文的转译过程,其时就提示人们,autocracy也是汉语“专制”之来源(30)。赵利栋先生广泛搜考,其结论如下:“就译语而言,(专制术语)很可能是来源于多个英语单词或词组,如absolutism,autocracy,despotism,absolute monarchy等”。同时它们又曾被译为多个中文语词。例如在日文之中,absolutism、absolute monarchy曾译如君主独裁、独裁政治、专制主义;despotism曾译为放纵政事、任意政事、君主政治、专权、暴政、苛政、专制、专治。despotism、absolutism、autocracy有过众多其他译法,如独操之权、自主之权,独主之权、无限之权、强霸、霸道、虐政、苛政、全权、专制政治、君权无限之政体、独裁政治等(31)。那么,只把“专制”看成despotism的对译,进而在讨论“中国专制主义”时只就despotism作论,都嫌简单化了。 这种以“专制”一词对译多个西文语词的做法,仅仅是一种“混乱”吗?换一个角度看,这也表明,“专制”虽是外来语词,但在其成为中文概念之初,就已“中国化”了,变成一个本土概念了。近代以来中国学人纵观古今中外种种政体,他们感觉despotism、absolutism、autocracy、dictatorship、tyranny、autarchy等可以归于一个政体大类,其特点都是“国家之元首有无限权力,可以独断独行”,可以通名为“专制”。 西方人曾把despotism、absolutism分别用于东西方,然而这个界沟,在中文“专制”一词中已被填平。有学者呼吁取消despotism、absolutism的区别,但这已不是中国学者的任务了,这个区别,在中文“专制”二字中早已取消了。在西文中译之时,区分despotism、absolutism无疑是必要的,因为原文存在差别,后者可译“绝对主义”或“绝对专制”。不过在中文里面,二者都属“专制”。就算西文despotism是个“西方中心论”、“东方主义”的概念,中文“专制”却不是,它并没有网开一面,给欧洲专制以自成一格的特惠。在这个意义上甚至不妨说,作为本土概念的中文“专制”,优于西文的despotism、absolutism。开句玩笑,甚至不妨创制一个zhuanzhiism或zhuanzhicracy,把它推荐给国际学界,用以取代despotism、absolut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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