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现阶段中国考古学面临的问题 中国人的科学考古,当从1926年李济发掘西阴村算起,至今整整70年。以这年为基点,5年前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J.Gunnar Andersson)发掘仰韶村,创造中国第一个考古学文化--仰韶文化--的概念;3年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小屯展开大规模、有计划的殷墟发掘,揭露3000多年前的王都。总而言之,20世纪的20年代可以说是中国科学考古发轫的时代。 启动中国考古列车的安特生和李济,他们的学术背景皆非考古。安特生专长地质学,故仰韶发掘的层位以距离地表深度机械地划分,缺乏考古学的层位概念(Andersson,1947)。李济研习人类学,他的博士论文《中国民族的形成》(The Formation of Chinese People)副标题作“一个人类学的探讨”;虽然那时他的眼光已触及考古学领域(李济,1992;《选集》7页),但与西方考古专业到底有些区隔。借用张光直的话说,他不是以一个狭隘的考古专家的地位出现的(张光直,1988b)。这两位考古开拓者的学术背景虽非严格意义的考古学,但地质学与人类学皆与考古学紧密相关,加以他们的出身和学历、经历,对尔后中国考古学的走向应有所影响。中国虽然有将近千年的金石学传统,但20世纪初发展出来的考古学却是一条崭新的西方之路,这从当时领导人物的背景来看,毋宁是极其自然的事;不过我们还是要从中国考古学萌芽滋长的学术环境,从李济所服务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国新史学的发皇地的学风,以及该所创办人傅斯年的学术思想来综合分析才可能贴切。这些问题下节将有所论述,这里先说考古学。 在欧洲,近代意义的考古学之开放,首推1800~1840年丹麦发生的古物学革命,C.J.Thomsen提出石器、青铜和铁器的三期说,J.J.A.Wo-rsaae从地层加以证实,Seven Nilsson透过比较,归纳出人类四期进展的生存模式:蒙昧、畜牧或游牧、农业和文明。1840年以后石、铜、铁三期说推广到全欧,像一道清光照亮幽暗的史前世界,近代考古学于焉诞生(Daniel,1978,38~56、77页)。其后西方考古学随着大学术环境的激荡,虽有进化论派、文化历史学派和功能学派等差异(参Trigger,1989),但在所谓“新考古学”(New Archaeology or Processual Ar-chaeology)看来都有其一致性,统统归入“传统考古学”之列。所谓新考古学是60年代美国的突起异军,其领袖Lewis Binford承袭Walter T-aylor在40年代对考古学的批判,而揭橥新方法与新目标,强调生态研究,把考古学材料作系统关联性的解释,效法人类学,以成为人类学做为考古学的终极目的(Binford,1962)。基本上他们认为传统考古学着重特定时空的文化特质,具有历史学倾向,重视个别性超过普遍性,故难以对人类行为提供普遍的原因和法则;而今他们要探讨社会文化体系和文化过程,解释人类行为。如果考古学还和历史有一点关连,那只不过因为它所研究的对象是存在于过去而已。于是考古学遂告别历史,转而拥抱人类学,这在西方考古学史上,遂称作“考古学革命”(Martin,1971)。 中国科学考古虽然可以分出几个阶段,使用的方法和关注的问题是有发展的,不过就与历史学关系的密切程度来说,从20至80年代,甚至到现在,基调大体一致。在新考古学思潮传入中国以后,号称“黄金时代”的中国考古学界(中国社科院考古所,1984)也重复60年代西方发生过的历史,产生“新”“旧”的分歧,中国考古学遂面临严峻的理论与方法的挑战。大体而言,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国考古学界新旧杂陈,处在矛盾中,尤其年轻考古工作者普遍引起苦恼(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编委会,1995,43页),而领导的一代对新考古学也出现倡导和批判两种截然的态度(俞伟超、张爱冰,1992;张忠培,1993、1994,143~149页)。 西方学术传统重视创新,但往往喜欢把过去的“旧”推到极端,强调与自己的差异,以增显自己的特点。新考古学是不是真那么新(Dan-iel,1981,178页),传统考古学是不是那么陈旧不堪?60年代当时似无疑义的问题,二三十年后的看法却不同。譬如Gordon Childe,应该是所谓传统考古学的代表了,但根据新近的研究,新考古学所标榜的鹄的--通则化,也正是Childe要做而且已经做的工作(Renfrew,1994);甚至有的学者认为新考古学和后新考古学(post-processual archaeology)的争论,都可以从Childe的研究获得启发(Trigger,1994)。80年代末至90年代被美国新考古学所震撼、所感动的中国考古工作者,有些人也难免犯了西方极端化的毛病,就像张忠培批评的,把新考古学描绘成巨人的时候,先得把传统考古学打入小人国(张忠培,1994,145页)。但提倡新考古学最力,也许也是最有影响的俞伟超并不否定所谓传统考古学的看家本领:考古地层学和考古类型学,甚至可以说他还是以这两根支柱来架构中国“新考古学”的理论的(俞伟超,1996),俞氏想要努力的是如何透过实物资料来了解历史的原貌,所使用的方法便有见仁见智的差别。 作为一个中国考古学者,面对这种分歧的学风的确两难,是要继续当一个具有“历史癖”的考古家呢,还是断然易帜,投奔人类学阵营,或是寻找独立自主的第三条路?解铃还是系铃人,问题出自Binford,我们还是从他检查起。Binford那篇革命宣言《作为人类学的考古学》("Archaeology as Authropology")开宗明义所引Willey和Phillips的话,其实有清楚的范围,他们说:“美国考古学是人类学,此外什么也不是”(American archaeology is anthropology or it is nothing)。虽然美国考古学的方法、理论源自旧大陆,不过就历史的延续性和古今连属的文献来说,Willey等人不能不承认美国无法与欧洲、中东、亚洲的考古相提并论(Willey and Phillips 1958,viii)。所以应该变成人类学的考古学,是像美国那种没有历史文献只有民族志的地方,但换到B-inford的手中,无限推广,“美国考古学”只剩下“考古学”,而“我们作为考古家”者就是要在“我们的园地扛起完成人类学目标的重责大任”(Binford,1962)。 在我看来,资料可以规范学术的性质,自然与人文的大分野且不说,即使在人文社会科学的领域内,虽同样以人或人群做为探讨的对象,不同资料可能造就五花八门的学科,范围缩小到考古学也是不同样的道理。一般讨论考古学方法论都离不开资料、技术、方法和理论4个重要概念,诚如张光直所说,资料是研究历史的客观基础,技术是取得资料的手段,方法是研究资料的手段,理论是研究人类历史的规律性认识的总结(张光直,1988a,61页)。然而对于“人类历史的规律性认识”也是以资料做基础的,所以考古因资料之不同自然产生不同的技术、方法和理论,于是形成不同的考古学。美国考古的资料性质,至少在历史延续性方面不同于中国,中国考古学借他山之石以攻自己之错时,岂可毫无别择地照单全收?下文我们在新考古学和传统考古学之间有所取舍去就,基于资料规范学术性质即是一项重要的考虑。 学术发展往往有其传统,不论批评或继承,皆有特定对象和特定义涵,异地移植,同样名词的指涉或内容并不一律,这就像越淮两种的橘,其实已是枳了。美国新考古家所批判的传统考古学,大部分对象是西方的文化历史考古学(Culture-historical archaeology),而中国提倡新考古学的人,批判对象之一也是中国考古学的历史性。这两方面的“历史”是否雷同?不能不分辨。在中国,20世纪以来的历史学急遽转变,亦有学派和阶段的差异,不能简化为“中国历史学”,更不能混淆地称作“传统史学”。这个划分认识不清,即使睥睨Binford “教主”的人(张光直1994;1995,132页)也难免走Binford的老路,把历史学当作“旧”,西方传来的考古学当作“新”,而号召中国考古学家脱离“传统史学”的窠臼,投入人类学的阵营(张光直1981;1992;1995a,1~24页)。俞伟超不否定考古学重建历史的功能与任务,但对历史学的理解也同样定位在传统的史学(俞伟超,1996,56、62页)。这是由于对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尤其是傅斯年所倡导的新史学的陌生而造成的误解。 尽管60年代兴起的新考古学在欧美已经过时,但他们提出的考古新路径以及后来风起云涌的更新的各种考古学派,如象征、结构或批判等考古学(Trigger,1992,339页),在中国恐怕还没过去。它们留给中国考古家的问题依然是:中国考古学应该是“历史的”还是“人类学的”,或者其他的方式?这个困扰当从20世纪中国新史学(不是所谓的传统史学)与考古学的交涉情形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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