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个问题,即:士品与官品是不一致的。按九品中正制,其上上品只是虚设,第二、三品即为上品;自此以下,均属卑品。而在九品官吏中,或以为六品以上为士品,或以为五品以上为士品,以下为庶品。这样,士庶之别如何界定,就不无问题了。查有关材料,士庶之别很可能不是以中正之九品为标准,而是以官吏之九品来划分的。其原因可能是,中正所评未必全能就官,而官吏一般是不会缺位的。按官品划分,士庶之别应以五品为界限,五品以上为高品,以下为卑品。如晋惠帝时于太学外另设国子学,国子学是贵族学校,官品第五以上方可入国学。“太学与国学,斯是晋世殊其士庶,异其贵贱耳。”(注:《南齐书·礼志上》。)士庶在舆服方面也不相同,所以从外表上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即士人子孙是怎么定下来的?或者说根据什么断定一个人是士人子孙呢?查考有关材料,我认为这是根据士籍定下来的。所谓士籍,指的是一种特殊的户籍。在九品中正制设立以后,中正参照乡里清议对士人分出等级来,并写出品状,注在户籍上,于是而有士籍。士籍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予改变的,故士人之子孙恒在士籍。这就是说,士籍作为一种特殊的户籍,通常是世代不变的。于是,不仅士之子恒为士,而且士人之品级也成了户籍的等级了。所谓门第之高低,也是以此为根据的。有关这方面的早期材料不多,但只要肯下功夫,索隐钩沉,还是可以找到证据的。如符坚在统一北方后,为了稳定政局,曾下令“复魏晋士籍,使役有常。”(注:《晋书·符坚载记》。)前燕慕容宝也一度“校阅户口”,“定士族旧籍”。(注:同书《慕容宝载记》。)后来的材料、特别是南朝的材料就更多了。 由此可知,士族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是和士籍分不开的。陈氏不此之求,而以经学和玄学论门第,并把门第婚姻拉扯进来,这不仅是很不严肃的,而且以此导人,致使不少人进入了误区。拿门第婚来说,这是在西晋才开始形成的,在东晋南朝而达于极盛,我们能说士族制度是在西晋产生的吗?陈氏所据的唯一材料是《晋书·杨佺期传》中所说“婚宦失类”。遗憾的是,陈氏对这条材料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查原文如下:杨佺期 “自云门户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门第比王珣者,犹恚恨,而时人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每排抑之。” 这里所说“婚宦失类”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其“祖林,少有才望,值乱没胡。父亮,少仕伪朝,后归国,终于梁州刺史,以贞干知名。”杨佺期的祖父是不是为胡人政权所用,无从考察,但他父亲“少仕伪朝”,是明白无误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当过“汉奸”了。在此期间,杨亮是不是娶上层胡女为妻而生佺期,史无确证。但说杨佺期“婚宦失类”,与他祖、父这段经历有关系,则是可以肯定的。陈氏断章取义,误认“婚宦失类”为门第婚,并以此论士族门第,岂不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吗? 时至东晋,出现了士族门阀政治,这是可以肯定的。究其原因,乃在于晋朝皇族的势力这时已大为削弱,名为皇族,不过一高门士族而已。所以,司马氏只有和其他高门士族联手,才能重建晋室,并实现晋朝的统治。当然,这时的高门士族也有一个重新调整组合问题。故而在东晋的门阀士族中,既有旧勋,也有新贵。但不管旧勋与新贵,都是按“计门资之高下,而论势位之轻重”为标准定下来的,与经学或玄学均无直接关系。如果把东晋士族门阀和玄学或经学挂钩,不仅对当时的士族门阀说不清楚,而且玄学至东晋即告结束,可是士族门阀却延续到南朝,这又当作何解释呢? 这批士族门阀约百家左右,但他们不仅垄断了当时的军政大权,而且享有经济特权。据《隋书·食货志》对东晋南朝的追述: “都下人多为诸王公贵人左右、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皆无课役。官品第一第二,佃客无过四十户。第三品三十五户。第四品三十户。第五品二十五户。第六品二十户。第七品十五户。第八品十户。第九品五户。其佃谷,皆与大家量分。其典计,官品第一第二,置三人。第三第四,置二人。第五第六及公府参军……议郎以上,一人。皆通在佃客数中。官品第六以上,并得衣食客三人。第七第八二人。第九品及举辇……命中武贲武骑,一人。客皆注家籍。” 这种占田荫客制可说是西晋占田荫客制的翻版,只是规定得更加明确。王公贵人占田荫客是免除课役的。课役到哪里去了?自然是归大家了。故“其佃谷,皆与大家量分”。至于如何量分,自然是由大家来定的。而且,“客皆注家籍”,表明双方的隶属关系。这种佃客,和欧洲中世纪的农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但是,进入南朝之后,这种士族门阀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垄断地位遇到了极大的挑战。宋、齐、梁、陈各代皇族均出自庶族,这就从中枢部位突破了士族门阀对政治、经济的垄断,出现了庶族皇朝和士族朝臣的政治格局。而且,宋、齐、梁三代,均由寒人掌机要,士族朝臣没有实权,是左右不了政局的。所以,自刘宋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像东晋时那种由高门士族争夺皇权的现象。 不过,这还不足以动摇士族制度。士族制度的消解是在“土断”过程中发生的。所谓“土断”,就是把北方来的侨民和流人纳入正式户籍。原来晋朝的户籍是用黄纸书写的,故称黄籍。北来的侨民则给予用白纸书写的临时户籍,称为白籍。持有白籍的侨民在赋役方面可以享受优惠政策。故用白籍可以吸引新来的侨民和流人,把他们安顿下来。但时间久了,国家就失去了大量的课役。为了增加课役,所以要实行“土断”,给无籍流民颁发黄籍,将白籍断入黄籍。这样一来,就出现了士籍伪冒的问题。原来白籍只是一种临时户籍,用不着注明士籍的。黄籍则不然,其中的士籍是要注明的。原有士籍的自然要注明,本没有士籍的也要注士籍,而不管原来有没有士籍,在注籍时都要提高士籍的等级。这就是士籍伪冒。伪者,造假也。冒者,冒充也。如本人姓刘,就冒充某刘姓高门之后,等等。 这个问题在开始时还未引起注意,因为在土断之后,国家的课役在总量上还是有所增加的。但时间久了,问题就出来了。问题不仅是士庶难分,课役减少;而且还有漏断和重新脱籍的问题。加以管理户籍的寒士漫不经心,整个户籍就成了一笔滥帐。在这种情况下,就发生了检籍运动。检籍运动自刘宋至肖齐,从局部性的行动逐步发展为全国性的运作。但结果却适得其反,“齐于是东堂校籍,置郎、令史以掌之,而薄籍于此大坏矣”。这就是说,本来是要校正户籍,而户籍却全部乱了套,由是引发了唐寓之反却籍暴动。何谓却籍,流放到远方是也。检籍官员乱却一气,被却籍者岂有不反之理。反却籍暴动虽然被镇压下去了,但检籍运动也不了了之,以失败而告终。后来肖梁旧事重提,又要检籍,但只能在谱牒上做点小文章,不敢在户籍上实行大手术了。这无异于听任户籍的伪滥继续下去,对士籍伪冒不加过问了。士籍是士族制度的根,根烂了,士族制度当然也会一天天烂下去,日趋瓦解以至于消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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