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史学客体的认知,是一个无穷的过程。转换一下角度,就可能看到一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新知。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是一个相当有特色的国家,中国特色的核心在于它的国家管理体制,政府在社会事务管理中扮演了非常强势的角色。因此之故,凡与国家相关的东西,容易得到发展;相反,与国家需求无关的东西,则被严重边缘化而得不到健康的发展。传统中国史学因是国家时事记录与往事叙述的学术文化门类,自然备受历朝政府的重视与控制,表现出非常强的“国家”色彩,可以称为“国家史学”。什么是国家史学?为什么中国最早的史学是国家史学?传统中国史学是如何表现为国家性的?国家史学有哪些利弊?突出国家史学研究的意义是什么?这些是本文力图要回答的问题。① 一什么是国家史学 提到“国家史学”,马上会有人疑惑,中国史学史就是中国的国家史学史,何以单提“国家史学”?这个问题的提出不奇怪,因为这里有一个内涵理解上的差异问题,此“国家”非彼“国家”也。 1.什么是国家 现代人所讲的“国家”概念,实际上存在双重内涵,既指横向的地域意义上的国家,又指纵向的政权意义上的国家。“横向的地域意义上的国家”,是指国际意义上的、近代以来的完整国家概念,包括土地、人民、主权、政府四个基本要素,此可称“大国家”。“纵向的政权意义上的国家”,主要指一个国家之内的不同政府,不妨称“小国家”。传统中国,两层意义上的“国家”概念都存在,但用词不同。横向的地域意义上的“国家”,就是从古到今中国人一直在使用的“中国”。“中国”是一个与“四夷”对应的横向空间概念,即中央之国。传统社会的“国家”,主要指“小国家”,即朝廷。“国家”的另一个替换名词是“朝廷”,“朝廷”专指中央政府。“国家”是一个泛称,指“中国”内部的、纵向的各个政权,各个朝代,是家天下政府,如“大宋国”、“宋国”、“元国”这些称呼。总的来说,传统中国人所谓的“国家”,主要是“小国家”,即朝廷。近代以来西方人所讲的“国家”,指的是“大国家”,所以,不断有西方学人拷问,传统中国是不是一个“国家”。那玄外之音,传统中国不是一个“国家”。② 2.什么是国家史学 由于“国家”具有两层含义,所以,“国家史学”也就相应地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包括政府在内的全体国民活动的历史,一是指政府活动史。借用近代中国人提出的概念,前者是“民史”、“总体史”,后者是“君史”。按照近代“主权在民”的观念,完整的“国史”自然应是政府在内的全体国民活动的历史。据此,接受过近代国家主义思想影响的梁启超,在20世纪初年写的《新史学》一文中指出,中国传统史学有四弊,第一弊就是“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认为从来作史者,都是为君臣而作,没有一部为国家与国民而作的历史。③我们发现,梁启超的概念使用相当清晰与准确,“国家”、“朝廷”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范围大,是“大国家”;“朝廷”范围小,是“小国家”。梁启超的“四弊”观点,虽然经常为时人所提到,但笔者发现很多人的理解并不到位,没有区分“大国家”与“小国家”,更没有将之应用于传统史学本质特征的系统反思之中。按梁启超的理解,传统的中国史学,本质上是“国家史学”。所谓“国家史学”,简单地说,是以政府/朝廷活动为中心的一种历史书写方式。在“人民创造历史”观念影响下,以前人们常批评传统历史是帝王将相的历史,这从反面也印证了传统史学确实是一种“国家史学”。 3.何以中国传统史学表现出“国家史学”特征 这是由当时社会的实际权力状况决定的。按照后现代主义理论,历史书写背后有一个书写权力问题,不同的权力方式决定了不同的书写方式与书写内容。权力在官,自然以“国家”为主;权力在民,才可能以“社会”为主。传统中国史学表现出“国家史学”特征,正是中国“强国家”的产物。与横向的世界各国相比,中国是一个完全世俗化的国家。古代中国是一个“主权在君”的“君主国家”,古代中国皇帝的权力是世界上最大的,各级政府官员成为社会各层的“领导”。相应地,中国的百姓是全世界最没有政治地位的,最怕官府及其官员。如此的“强政府、弱社会”,使古代中国成为一个权力畸轻畸重的国家。现实社会的权力中心,自然就是历史书写中心。如此,帝王将相的活动也就成为全部的国家历史。 相应地,现实社会的权力边缘,也就成为历史书写边缘。民间社会成员,尤其是百姓生活,是现实社会中被管理的对象,自然没有发出声音的权力与机会,于是也就没有资格、没有机会进入国史。中国历史上的百姓,只在造反、被迫大声怒吼的时候,才会成为政府注意的对象,才会被记录在国史。但需要指出的是,他们是现行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他们是被作为反面人物记录在史册上的。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历史书写主体”,而是以“历史书写附体”出现的。 4.为什么不用“官方史学”而用“国家史学” 乔治忠教授讲到中国传统史学,用得比较多的术语是“官方史学”④。据笔者所知,他用此术语,是相对于“私家史学”而言的,侧重的是纂修力量的朝野性,是指政府组织的修史活动。将中国传统史学区分为“官方史学”与“私家史学”,其亮点是可以观照不同时期纂修力量的变化,也可借此观察中西史学发展途径的不同;其盲点是忽视了历史书写内容本质的考察。传统中国虽有官方史学与私家史学的区别,但在书写内容上并没有本质的不同,都是“国家史学”。同时,也有人注意到了史学与政府间的关系⑤,但因背后没有国家理论做指导,不免就现象论现象,无法触及事物的本质。 笔者用“国家史学”术语,更为关注的是史学书写的主体性问题。这个概念的提出,受益于笔者近年关注的古代中国国家理论研究,也受益于西方后现代主义提出的一些理念。前人写史学史多重视形式,笔者的观察更偏重内容,由此提出了“国家史学”概念,以克服“官方史学”的缺陷。“国家史学”的亮点在于,它涉及了史学中非常核心的“历史书写主体是谁”这个理论问题。在阶级社会,因国家权力占有的不同,大体上可以分为官员与民众两大类群体,由此,历史书写实际上可以区分为“国家书写”与“民间书写”两种。这种以国家为单位的宏大叙事方式,也称为“大历史”;而以民众为单位的微观叙事方式,可称为“小历史”。传统观念,历史就是历史,没有“大历史”与“小历史”之分。用此理论观照中国传统史学,就会发现传统史学书写内容侧重国家(政府)历史,是一种典型的“大历史”,而忽视民间百姓的“小历史”书写。“国家史学”概念,同样外表的“国家”,不同的时期可以装进不同的内容。内容以帝王将相为主,可称为“小国家史”;有官有民的总体史,才可称为“大国家史”。 二中国史学的直接源头是国家记事 中国史学的直接源头在哪儿?以前学者们讨论中国史学起源时,过于泛滥,不着边际,没有主线,总让人产生越讲越迷惑的感觉。史学源头问题是一种回溯性研究,有一个路径问题。如果从支流上溯源,是很难找到源头的;只有从主流上回溯,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源头。如果确立传统史学的主线是“国家史学”,则探寻中国史学的起源,就得从“国家史学”的发展轨迹入手。 政府记事是中国历史记事的直接源头。从常规逻辑来推理,人类的思想交流方式,有一个从“语言世界”到“文字世界”转换的过程,而且这个转换过程是相当长的。从小范围人群思想交流来看,有语言就可以了,不需要文字。在相当长的原始社会时期内,人类的活动圈是相当小的,因而,人类只需要语言交流的时期也是相当长的。人类是如何从“语言世界”进入“文字世界”的?这应是由“语言世界”自身的困境而引发的。我们知道,语言/声音的交流,有一个空间极限。人与人的交流,圈子越小,交流越便;圈子越大,语言交流越困难。要解决跨空间思想交流问题,唯一办法就是使用统一的、大家认可的、看得懂的文字符号。文字表达的最大优势是超时空性,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制约。如此,部分人类就逐步从“语言世界”进入到“文字世界”。 那么,谁需要跨空间文字交流?显然,空间流动少、受教育少的老百姓不需要跨空间文字交流。从有关情况来分析,政府及官员最需要文字交流。统治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总想扩大可控制的空间。空间越大,人员越广,语言交流越困难,这个时候就必须要有文字表达。政府文书、政府记事,都要靠文本。政府不仅有强烈的文字表述需要,而且也是唯一能实现文字表达能力的组织。最早掌握文字并且会用文字表达的知识人是巫史,在中国,他们就是史官群体。商周记事官的出现,最值得注意。“史”与“事”是相通的。当时的“史官”,就是“事官”,类后世的秘书官,也就是最早掌握文字及书面表达的人员。史官记录的共同特点是记录“时事”,而不是“往事”。“时事”的记录是一种史学活动,有“及时记录”性,本质上与后世的“新闻”相似。史官的出现,表明了国家对“时事”记录的重视,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大进步。由此可知,国家的存在促成了中国书面表达系统的发达,自然也促成了中国记事的起步。 中国政治活动的记录,先是中央政府,后是地方诸侯国。从有关资料来看,商周已经设置了史官,史官是政府中最早的文职官员。早期的史官,是君王们的左右手,他们站在君王身边,视野完全是由上而下的政府视野。他们以君王为中心,将每天所发生的政府活动之事记录下来,于是就有了以政府活动事迹为中心的编年记录。甲骨问事与金文铭事,共同的特点是记录中央政府的“时事”。⑥ 需要强调的是,历史记事始于政府记事,但历史叙事却始于民间学人的历史编纂。历史记事与历史叙事是两码事,历史记事是及时记录,与历史发展是同步的;历史叙事则是对往事的回溯与重构,是后起的学术加工活动。由于性质不同,所以,它们的产生方式也不同。历史记事的产生是政府实际公务的需要,而历史叙事则是历史意识强化后的产物。历史意识是由时间差而产生的一种历史知觉。历史意识强的人有一种瞻前与顾后相结合的历史感,能在历史的长河中定位已经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往事回溯性历史叙事的出现,其前提是历史意识的浓厚与强化。从有关情况来看,只有历史意识浓厚的民间学者才有兴趣叙述往事。中国最早的历史编纂,是从鲁国学者孔子著《春秋》开始的。孔子生活于礼崩乐坏的春秋后期,要求克己复礼,要求恢复周朝的礼乐文化,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历史意识相当浓厚的学者。孔子在《论语·学而》中提出的“告诸往而知来者”⑦,就是一种历史认识,意思是“由历史的‘往’、过去的经验,而得到对今天、‘未来’的理解”⑧。因为历史意识浓厚,于是,历史的回溯与重构成为孔子关注的工作。其后,才有所谓左丘明编纂《左传》。《春秋》与《左传》作者的共同特点是学者型史家,由此可见,学者是关注国家历史重构的主体力量。先有记事,后有叙事,由记事到叙事,是中国史学发展的一大转折。严格说来,有了历史叙事,才可以称为史学。孔子《春秋》及相关的左丘明《左传》的出现,是中国史学确立的标志。⑨ 《春秋》、《左传》都是编年史,编年史的出现是较为完善的史学体裁的开始。故而,以往的研究者述及先秦史学,往往强调编年史形式。这一视野当然没有错,但显然不够全面。从国家视野来看,先秦史学更应关注的是《春秋》、《左传》记录内容的“小国家”特点。编年仅是手法而已,那是历史作品的必然属性;倒是内容的国家性,才是值得讨论的问题。我们注意到,先秦编年史内容完全以政府为中心,帝王将相活动成为记录的中心。可以说,国家编年史的出现,正反映出中国史学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国家史学”特性。 《春秋》、《左传》的叙事空间单位值得注意。它既不是鲁国“国史”,也不是东周“天下史”,而是一部以鲁国为观察中心建构起来的春秋时期的“国际史”。孔子站在鲁国,观察东周“天下”各诸侯国的活动。此书用鲁公纪元为时间符号,叙述口气分内外。全书内容偏重战争,讲的是“五霸”轮流坐庄天下的故事,反映出当时天下“权出诸侯”的现象。这部书是由学者编纂的,按理他们不是史官,视野可以更宽广些,但学者也不是真空中的人。人类的社会观决定人类的历史观,现实社会的权力中心也就是历史书写的中心。他们的历史书写,也得遵循“现实社会的权力中心决定历史书写的中心”的原则,按帝王将相中心历史观书写出中国最早的政府活动史。 《春秋》、《左传》以后,并没有在秦出现一部“战国”,倒是在西汉前期出现了司马迁的《史记》。说到《史记》,传统的关注点是纪传体的创立,笔者关注的是它的时间与空间格局。《史记》最重要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⑩。这是一部天地、古今、中外、上下贯通的“天下史”,传统的说法是通史。如此开阔的视野,正是一个学者型史家才可能具备的。司马迁是史官,更主要的是一个学者。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上下的关怀。所谓上下,是指书写内容上,既有上层政府官员,又有部分社会下层人物。在历代,《史记》是唯一一部接近“总体史”的作品。梁启超最早注意到了《史记》的国民史特点,让百年之后的我辈非常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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