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学士院院士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1985)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领袖。其主要论著有:《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以下简称《地中海》)(注:中文译者将本书名译为《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吴信模、唐家龙、曾培耿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笔者认为,应该译为《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该书名原文为:La Méditerranée et le Monde Méditerranéen à l'époque de Philippe Ⅱ。而中译本译名没有反映出作者的长时段理论。因为布罗代尔首先关注的是深层历史,即作为一个时空整体的地中海,他希望以此为基础来阐述具体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另一个证据是,最初,布罗代尔在阿尔及利亚教中学时准备写一部菲利普二世时期西班牙外交史,后来经过艰苦的资料准备,他将选题定为《菲利普二世与地中海》。1937年11月,他被年鉴学派创始人费弗尔收为弟子,并给他的第一个重要建议便是,应将《菲利普二世与地中海》改为《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后者恰当地展现出长时段思想的意蕴。布罗代尔显然接受了这个建议,最后以现名作为其博士论文选题。下面关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的引文皆出自中译本。)、《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以下简称《物质文明》)、《法兰西的特性》、《历史与社会科学:长时段》(以下简称《长时段》),他还与拉布鲁斯(Ernest Labrousse)共同主编了《法国经济与社会史》。布罗代尔提出的地理历史结构主义与历史时间的多元化思想,对整个社会科学的研究具有高度的启发性。然而,他的思想中包含的保守主义成分招致了人们的批评,这种批评所触及的问题直接关涉我们对历史的理解,甚至与我们在现实中的生活态度息息相关。本文试图通过阐述布罗代尔史学的基本特征、其著作中的理性思想、保守主义倾向及其可能给读者带来的效应,分析布罗代尔的理论与其积极的史学实践之间的矛盾,并力图说明作为社会实践者的历史学家应对历史和现实承担的责任。 一、布罗代尔史学的基本特征 布罗代尔史学的基本特征非常明显。只要翻开其三大部代表作的目录,便能看到文本的结构层次异常分明,所有事实毫无例外的遵循结构主义时空观的要求,并分别得到安排;也没有什么地方暗示过,作者准备越出自己依据这种时空观而预先划出的边界。这样,相同的史学思想和叙述布局在不同的研究领域(如地中海、物质文明史和法国史)内被利用,甚至越来越被强化,布罗代尔也就给读者留下了一条较为清晰的逻辑思路。我们尝试在理论的层面,描述出这条思路,追踪布罗代尔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史学实践。 对于原来不知布罗代尔为何许人的读者,开始阅读《地中海》、《物质文明》和《法兰西的特性》时,能看到些什么呢?我们必须从这种接受史学的角度考虑问题,应该说,这是布罗代尔要求的角度。布罗代尔写作最初的目的并非纯粹是向专业学者提供这一研究领域内的另一种论述,更不是刻意等待着史学史家来研究其中的学术思想,他想要告诉人们,他理解的历史和历史学是怎样的,这样理解为什么更合理。也就是说,这位大历史学家心中的理想读者,正是那些更注重文本而非作者的普通人,他们是一群历史爱好者,只关注历史,无所谓谁是作者。在《地中海》的序言中,布罗代尔开卷即说:“愿意以我希望的方式阅读本书的读者,最好带着他自己对这个内海的回忆和想象,并赋予我这部作品以色彩,帮助我再现这个巨大的存在。”(注: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1卷,第3页。)布罗代尔知道,一部作品只有在读者富有感情地接受时,才能迸发出更大的生命力。历史实在的显现,是在阅读历史文本时伴随而来的想象中,而非呈现在文本的字面意思上。面对茫然无知,或者感性多于理性的读者,布罗代尔首先要告诉他们,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是如何构思的,必须在宏观上把握它,从整体上理解它,其细节和局部才能变得更有意义,融合成一种结构的美。于是,布罗代尔必须尽快让这群富有感情的历史爱好者们,以总体史的眼光来审视历史,并用总体史的成果来解释现时,这是布罗代尔史学思想最根本的特征,是其灵魂所在。 布罗代尔惯用总体史这个概念。如果说结构主义时空观是其史学实践在方法论和认识论上的最终成果,那么总体史观念则既是这种实践的理论前提,又是他为之奋斗的理想。在布罗代尔看来,总体史应该是一首多声部唱出的能听见的歌,能够表现历史的不同层次,而每一个层次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他们相互重叠、牵连,共同构成人们难以恢复其丰富纷繁图像的总体史。为了实现布罗代尔的总体史设想,《地中海》便成了最初的实验场地。他的写法是:“把历史事实按照三种具有连续性的记载来写,或者说按照三种不同的‘楼梯平台’来写。我更愿意说是按照三种不同的时间计量单位来写。这样写的目的在于抓住过去所有不同的、彼此之间有最大差别的节奏;在于提出它们的共存、互扰、矛盾以及多种深广丰富的内容。”(注: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2卷,第976、975页。)在三部宏著中,布罗代尔分别设计了总体史的框架。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作者坚信真正的总体史应该由多元化的局部融合而成,总体不仅大于局部之和,而且多元化的表达更能体现历史在时间上的纵深感和空间上的层次感,进而捕获多样化历史运动的不同节奏。为此,布罗代尔必须找到恰当的理论支柱支撑起总体史的框架。 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比较,历史学的特征在于它研究的对象无一在时间和空间中诞生、成长和消亡,但是,这些对象所受到的历史影响却是有层次的。我们在解释某个事件时,习惯寻找导致其结果的直接原因、间接原因,或者发生影响的内部因素、外部因素等等;我们也知道,各种有效原因、因素越是远离事件本身,其形成所耗费的时间也就越长久,在空间上就越广大。从由此产生的层次性中,不是可以看到一个由多元时间和空间构成的总体史结构的吗? 历史学家们承认,历史的意义不得不根据时间的顺序来解释。那么,总体史中包含的对象各式各样,是否都必须遵从同一种时间节奏呢?传统史学(本文中主要指20世纪20年代前,以政治史、军事史为主的叙事史学)关注的叙述对象往往是单一的事件与人物,因此,史学家们通过安排短时间内的情节,生产出一种单一的线性历史。可是,单一的政治、军事事件不能构成总体。布罗代尔告诉我们:“近百年来的史学,除人为的断代史和个别的长时段解释外,几乎都是以‘重大事件’为中心的政治史,历史研究的内容和对象都是短时间。”“注重短时间、个人和事件的传统史学已使我们习惯了它那匆促、紧张的情节叙述。”(注:费尔南·布罗代尔:《历史和社会科学:长时段》,载《资本主义论丛》,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版,第177、176页。)情节的激荡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但它很难将读者引入深思之境。要想真正将现实形成的根源说得透彻,就必须将它置于更悠长的时段与更广阔的背景之下。于是,总体史的要求促使布罗代尔提出了系统的时段理论与问题史学意识。作为布罗代尔史学思想的基本特征,读者从三部宏著中都不难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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