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段理论在《地中海》中首次运用,到1958年《长时段》发表时,已经完全成熟,并作为史学重大成果全面影响着其它人文、社会科学。在作品中,布罗代尔将历史时间区分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三种,分别指示出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人时间。在不同时段的舞台上,分别上演着结构史(地理环境演变史)、情势史(社会史)和事件史(政治、军事史)。布罗代尔认为,结构史擅长定性,情势史擅长定量,而事件史不过是燃烧着激情的历史,值得怀疑(注: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1卷,第10页。)。 《地中海》中,人类生存于其中的地理环境在长时段里缓慢地演变,其速度使短暂的个人生命难以察觉。对待这种宏观结构,时间好像静止了。然而,在布罗代尔看来,长时段的历史对总体史具有决定性作用。地理条件,如陆地、海洋、气候等等,为人类文明的起源、发展提供了最初的基地,同时设定了人类运动的边界。《物质文明》中,长时段被用来解释日常生活结构,即物质文明。食品、服饰、住房、工具、货币、城镇就如《地中海》中的陆地、海洋、气候等等要素。此处,布罗代尔也想找到一条边界,而这条边界必须划在人们可能得到的与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之间(注:费尔南·布罗代尔:《法兰西的特性·空间和历史》,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法兰西的特性》在结构上更像《地中海》,长时段首先要说明的是法兰西的多样性,它们涉及地理形态、方言、人口分布、边界等等。 在几乎静止的结构之上,是中时段节奏加快的情势史,经济、国家、社会和战争的各种形式共同组成了《地中海》的社会结构史。《物质文明》关注的则是市场经济,交换、市场、资本主义、社会等是其中的主题。在短时段中发生的事件史缤纷繁杂,以布罗代尔的眼光看,它虽是总体史形式上不可缺少的部分,但本质上并不重要。他认为,事件虽然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但不过是海面上的湍流、泡沫,与长时段中形成的深海潜流相比,我们必须学会不再信任事件(注:费尔南·布罗代尔:《论历史》(On History),芝加哥1980年版,第21页。)。 布罗代尔继承前人成果,系统提出时段理论,并在史学实践中硕果累累。这使他愈加相信,这种理论正是解开历史之谜的钥匙。在20世纪中期,相对其他人文科学,历史学研究处于较为落后的状态。布罗代尔在掌握了时段理论后,意识到,历史学应该打一个翻身仗了。既然人文科学研究的对象都是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那么时段理论应该也适用于这些研究。布罗代尔挑起争论,向学术界宣布:“经过反复的历史观察,历史学家发现了关于时限的辩证法,即瞬时与缓慢流逝的时间之间存在着尖锐的、深刻的和反复无穷的对立;我们认为,在社会现实中,再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比这一对立更加重要。无论研究过去或研究现在,都必须清醒地意识到社会时间的这种多元性,这是人文科学共同的方法论。”(注:费尔南·布罗代尔:《历史和社会科学:长时段》,第175页。)时段理论是实践布罗代尔总体史理想的一把利刃,用它挑战别的人文学科或许能带来方法论的革命,但要想让这些学科服膺历史学,共同建构总体史,那么,时段理论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而布罗代尔史学思想中的另一基本特征--问题史学意识有效地担负了统率其他学科、建构总体史的任务。简单地说,问题史学意设就是要求历史学家根据事先设想的问题选择历史文献,而不是通过整理文献,按照编年顺序摆出历史事实。实际上,这是承认和倡导历史研究的观念和理论先行。年鉴学派创始人布洛赫和费弗尔的著作中问题史学意识非常浓厚,这也是他们超越传统实证主义史学的法宝之一。在布罗代尔史学思想里,这种意识也已深深扎根,体现在总体史建构中的各个角落。 现时是建构总体史的轴心。既然史学实践要以解决问题为目的,而不再遵循兰克的名言--“说明事情的真实情况”,那么,史学实践(在布罗代尔这里便是建构总体史)的目的也就从描述过去转移到了说明现在。在史学实践中,问题的产生源于现实的需要。布罗代尔写道:“现实是一张方位图,我甚至敢说,是一张真值表。”“历史的秘密目标和深邃动机不就是要说明现时吗?当今的历史学在与其他人文科学的接触中,正逐渐像其他人文科学一样,成为一门不完善的、近似的科学,但它随时准备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充当衡量现时和过去的尺度。”(注:费尔南·布罗代尔:《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721页。)强调史学实践的问题意识与服务于现实的目的,表明布罗代尔对史学实践的意义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以一名参与者的身份积极投身到社会总体实践中,要使史学具有更广泛的社会价值,不再沉迷于传统史学那种对某些人的丰功伟绩或个别事件的简单描述。例如《地中海》面对的根本问题并非只与地中海历史相关。文本中的地中海历史更像是一种解释工具,意在促成史学思想上的破旧立新。其中的根本问题属于史学思想的范围,全书都在论证“人们能否采用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同时抓住一种迅速变化着的、又因其变化本身及其场面而引人注目的历史,和一种隐蔽的、几乎不被见证人和主演者觉察的、终究抵抗时间顽强的磨蚀并且始终保持原状的历史?这个始终有待阐明的决定性矛盾,是认识和研究的一个重要手段。它适用于生活的一切领域,并根据不同的比较条件,必定以不同的形式而出现”(注: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1卷,第15页。)。在此,布罗代尔想通过《地中海》寻找到一种超越短时段而理解生活(包括现时生活)的有效方式。 《物质文明》倾向于引导人们从长时段的物质文明中,去寻找现时资本主义各种表现的渊源。它要澄清的问题是:用时段理论来审视资本主义会得出什么结论?资本主义与长时段结构的关系如何?资本主义能否继续存在?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有何异同?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将与现时代的社会经济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例如,若将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等同视之,社会主义国家在政治上排斥资本主义,也就会同样排斥市场经济,这不利于社会主义国家按照经济规律发展经济,最终会直接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水平。 《法兰西的特性》拟在说明法兰西文明的特殊性和多样性是如何在长时段中逐步形成的。这部未完成的遗稿将问题直指法兰西的现实。它要证明:“昨日和现今矛盾着的力量彼此交织,不断地生发演化,成为一部深刻的历史,法兰西正是它的衍生物。”(注:费尔南·布罗代尔:《法兰西的特性·空间和历史》,第13页。) 问题史学意识在方法论上的创新也表现得很突出。只要有利于问题的解决,研究就应该越过传统史学在时间、空间、研究方法等诸方面设置的界限。全局史(histoire globale)观念(注:法语"histoire globale"一词,亦有总体史的意思,但它的实际含义与"histoire totale"有所区别。我们在此译为全局史。全局史主要是与问题相联系。当然,全局史与总体史之间更为明确的区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是以问题史学意识为核心表现的具体观念之一。布罗代尔在《作为结论》一文中说:“全局史并不意味着要写一部完整的世界的历史……它仅仅是一种愿望,即当人们面对一个问题时,必须系统地超越它的局限性。”(注:费尔南·布罗代尔:《作为结论》(Braudel,"En guise de conclusion"),载《评论》(Review)1978年第1期。)在《地中海》中,全局史要求研究从空间上走出海洋,进入撒哈拉沙漠和北欧大陆,从时间上摆脱菲利普二世时代的限制进入长时段;在《物质文明》中,全局史要求研究从欧洲扩展到世界:《法兰西的特性》同样如此,只有从整个欧洲,甚至整个世界,人们才能在比较中体会到法兰西的独特魅力。在研究方法和手段上,问题史学意识要求超越传统史学有限的技术,广泛采用地理学、经济学、社会学、人口学、统计学等各学科的方法和工具。总之,只要能够解决预设的问题,一切研究的传统界限都不复存在。如果我们还为自己的研究是否是一种历史学研究担心的话,只要这种研究结合运用了时段理论,它就注定了自己的历史学性质。而此时的历史学已经成了全体人文科学的总和。 上述阐释,从总体史观念到时段理论、问题史学意识,均是布罗代尔在史学实践中表现出的主旨或基本特征,它们直接组织、建构了布罗代尔的总体史文本。从现象的层面阅读布罗代尔的文本,肯定能丰富读者的知识,使自己了解布罗代尔的基本史学观念和方法。可是,读者只有进一步询问诸现象产生的原因,才有可能深入布罗代尔的意识内部,寻找到意识深处的潜流,这样读者才能看清,现象的小船是如何在这种潜流强有力的涌动下,驶向布罗代尔史学实践的目的地--现实与未来的日常生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将布罗代尔的史学实践成果融入到现实生活中,用他的论说作为读者决定采取何种方式参与社会实践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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