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宣汉”和马班史学巨著 明确提出“宣汉”这一论题的是东汉思想家王充。但实际上司马迁著《史记》对此已有显著的体现,与王充同时代的班固,则以其史学实践回答了王充所反映的时代要求。所以“宣汉”的思想对两汉史学发展关系极大。 “过秦”是对前代失败教训的深刻反思,“宣汉”是对当代社会进步的大力肯定。二者之间的联系在于从变动、发展中观察历史,公正地评判历史的功过。 司马迁著史要宣扬汉代社会的进步,这在《史记》中是有明确的表述的。首先,这是他所庄严继承的父亲的遗愿。司马谈临终拉着他的手哭泣着说,“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汝其念哉!”司马迁郑重地接受父亲的嘱托,把宣扬汉代的功业作为自己的神圣职责。因此,当上大夫壶遂询问《史记》“欲以何明”时,他诚恳地回答:“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尽宣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20)显然,作为一个忠实的史家,他把记述国家的统一兴旺、社会的进步、君臣建树的功业,视为不可推诿的责任。 其次,司马迁的“宣汉”,不是出于宣扬“皇权神授”,争什么“正统”与“闰位”,而是有力地摆出汉代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进步的史实。概括地说,在政治上,司马迁歌颂汉代把人民从秦的暴政下解救出来,获得民心,是历史的巨大进步。他说:“故汉兴,承敝通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21)指出汉代政策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作了很高的评价。又说:“汉兴,至汉文四十余载,德至盛也。”(22)《太史公自序》论及文、景两篇本纪的撰写义旨说:“……蠲除肉刑,开通关梁,广恩博施……作《孝文本纪》”;“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纪》”。废除肉刑,拆毁关卡,天下安定,社会财富大大增加,都是就汉代政治给人民带来重大的好处而言。钱大昕所说,“何谓尊汉?史公以汉继三代,不以汉继秦”(23),将《史记》“尊汉”归结到“正统”、“闰统”之争,实在不符合司马迁原意。在经济问题上,司马迁赞颂汉兴六、七十年间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的丰足景象,而且概述“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无不通,得其所欲”,讴歌国家空前统一为经济和交通的发展开创了新局面。在文化上,他谴责秦“焚《诗》《书》,坑术士”,赞扬“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而武帝兴儒学“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24)“自孔子卒,京师莫宗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灿如也”。(25)《史记》全书百科全书式的宏伟结构,和“整齐百家杂语,厥协六经异传”的大规模整理文献、熔铸成书的功绩,本身更是汉代空前统一的产物。 据此,《史记》体现了“宣汉”的思想,本来是不难理解的, 但是以往却有两个问题妨碍人们认识这一特点。一是司马迁与董仲舒思想上的关系。以往认为,司马迁的思想比较自由,董仲舒是武帝时官方思想的代表,二者根本对立。意即司马迁也必定站在汉家政权的对立面。这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董仲舒宣扬天人感应,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等等,适应了武帝时代专制政治的需要。但是他作为一个大思想家,也曾提出限名田、抑兼并、宽民力等积极主张。即其“大一统”思想而论,也具有既为专制主义服务、又巩固了封建国家的统一的两重性。司马迁历史观中大量的进步思想和唯物观点,跟董仲舒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大不相同。但司马迁对于汉的统一局面和历史进步确是真心拥护的,他对孔子在历史上的地位是充分肯定的。“在维护汉家统治利益上,两人是一致的,而在如何维护这一具体问题上两人有很不相同的看法。董仲舒和司马迁的思想分歧,决定了二人在史学发展上的不同地位。但从汉武帝控制思想的效果说,在这两人身上都取得一定的成功。”(26) 二是曾有过所谓“谤书”的讥评。《后汉书·蔡邕传》云:“(王)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有的论者即由“谤书”二字,联系到《史记》对武帝的一些批评,因而误认司马迁对武帝时期事事揭露讥贬。其实这种看法也无法成立。王允是个擅权的大官僚,他所需要的是奴才式的“史官”随意指使,他对司马迁那种“直笔”、“实录”精神自然极其不满以至害怕,这就是他惧怕被“讪议”的阴险心理。故王允的话勿宁说是从反面证明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所具有的力量。诚然,司马迁对于武帝政治的阴暗面,如连年征伐造成人民困苦疲备,财政空虚,奢侈浪费,耽于迷信,“与民争利”等,都据事直书,予以批评,体现了他关心民众的进步思想。而同时,司马迁对武帝的雄才大略、建树功业又是明确赞扬的。如说:“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27)“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纪》。”(28)都是对武帝功业作高度评价。今本《孝武本纪》并非司马迁原文,历代学者均认为属后人割裂《封禅书》以充篇幅(29),不能为据。 总之,司马迁对武帝时期这段当代历史,既有根据自己观察所作的深刻批评,又有对武帝功业的真心赞扬。这同他宣扬汉兴以来所取得的历史进步的态度是一致的。 考察这个问题再次证明:伟大的史学家决不能离开他的时代。象司马迁生活在汉朝鼎盛、民族创造力蓬勃的时代,他决不可能站在时代的对立面,专门讥贬之说纯属曲解。他是把真实记载这一伟大时代作为史家的应尽职责的。他揭露武帝政治的阴暗面,也是出于他同情人民的思想和秉笔直书的勇气,这并不能否定他全书“宣汉”的基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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