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希圣在《唐代寺院经济概说》(第5卷第4期)中说:“中国佛教史的研究,现在多限于教理的流派及演变。教会的历史及寺院经济史的研究,纵有也不过是初步的,后一部门更是少见。我们注意到寺院经济,于今共五六年,但我们的力量也只用到寺院的田地商店、人口像设等富力与人力的数量和寺院与政府就于富力人力的冲突。在寺院的内部,我们曾注意到教徒的身份等级,说到寺院财产与僧财产的关系,施舍财产的人与寺院的关系,寺院财产的构成和经营方式,戒律与法律对于寺院财产与僧尼财产的规定,我们以前都是没有致力,有的还不能致意。实在地说来,这不曾致意致力的几点,正是我们了解寺院经济乃至教会组织的内容及性质最重要的几点。”从寺院内部财产关系入手研究寺院经济,从寺院经济入手研究佛教史,这一思路新颖别致。若不是以唯物史观为理论指南,很难得出这样的见解。 三、有待澄清的两个误解 误解之一:提倡实验主义 何谓实验主义?“实验主义只是一种方法,只是研究问题的方法。他的方法是:细心搜求事实,大胆提出假设,再细心求实证。”(注:胡适:《胡适文存·我的歧路》二集,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卷三第99页。)重视史料是实验主义的要害所在,虽然它也讲“方法”,而且是“科学的方法”,但它是限于史料考订层面的、技术性的方法,与处于历史阐释层面的、理论性的方法相去甚远。我们无须否认,《食货》中有高度重视史料的倾向。但我们还必须明确,这一倾向是由对社会史论战的反思造成的,是对论战流于空论的纠偏补弊,因为“一场论战使大家感觉无知了,于是反回头来,从新做起。……从热烈到冷静,变空疏为笃实。”(注:马乘风:《中国经济史》嵇文甫序,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况且,陶希圣并不排斥对方法的探讨,他在《食货》(创刊号)“编辑的话”中说:“史学虽不是史料的单纯的排列,史学却离不开史料。理论虽不是史料的单纯的排列可以产生,理论并不是仅原形一摆,就算成功了的。方法虽不是单纯把材料排列,方法却不能离开史料独立的发挥功用的。有些史料,非预先有正确的理论与方法,不能认识,不能评定,不能活用;也有些理论和方法,非先得到充分的史料,不能证实,不能精致,甚至于不能产生。”可见,陶希圣是兼顾史料与方法、理论的平衡,并未用一方完全取代另一方。正如何兹全所说:“《食货》对待材料和理论、方法的态度,大体是合理的。”(注:张世林编:《学林春秋》,第257页。) 李秉衡在《方法与材料》(第1卷第9期)中说:“研究须以伟大的方法,照耀着、贯通着、运用着,一切材料。《食货》除收集材料外,似应将过去中国社会史论战所遗下之第一要点,即方法的再事修养与确定--不是再度论争,应是切实的奠基。”历史研究必须以一定的理论方法为指导,社会史论战所暴露的正是理论准备之不足,缺乏对马克思主义的深入研究。社会史论战的问题在于没有充分掌握理论,不在理论本身不正确或根本不应该使用理论。陶希圣在李文末尾的附注中指出:“如果把方法当结论,虽不是机械主义,却易陷于公式主义。历史的研究必须顾到历史的事实。实验主义不尊重确定的理论或思想,公式主义不尊重事实或材料。”实验主义重史料而轻理论,公式主义重理论而轻史料,二者都有弊病。陶希圣直截了当地指出了实验主义的弱点,如何说他是提倡实验主义呢?王瑛在《研究中国经济史的大纲与方法》(第2卷第6期)中说:“我们认为昧于一般的方法理论去研究中国经济史是胡闹,绝对说不上什么研究!因之,我们一再提起注意方法论的重要,不要大家跟着别人胡抓乱挠!研究中国经济史,第一应先把握一般的正确的方法及理论,第二,才能去进行所谓‘广搜材料’”,不仅如此,《食货》还为理论与方法的探讨辟专栏:“方法与理论”(第3卷第6期)“理论与方法”(第3卷第8、12期)、“方法”(第2卷第4期)、“研究方法”(第2卷第5期),出专号:“经济史理论与方法专号”(第5卷第11期),还有大量的此类文章,如齐思和的《研究历史问题之方法》(第4卷第3期)等。 食货学派显示出了高于史料派和其他史观派的卓识,克服了重史轻论和重论轻史两个极端。实验主义的方法,“拿证据来!”,“只是研究历史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这种“科学方法”只能在“训诂学”和“版本学”里充分发挥其功能,顶多在确定具体“史事”有无真伪的问题上施展其才干。(注:唐德刚:《胡适杂忆》,华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47页。)这是实验主义的固有缺陷。而一般的史观派则“对于材料,毫不审查,见有一种材料,与其先入之见相合者,就无条件采用。……往往谈理论太多……感觉他是谈哲学不是讲历史”,(注:马乘风:《中国经济史》冯友兰序,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急于求知识,而殆于问材料。……彼于史实,往往一无所知”。(注:钱穆:《国史大纲·引论》,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4页。)郭沫若也坦白承认道:“我初期的研究方法,毫无讳言,是犯了公式主义的毛病的。我是差不多死死地把唯物主义的公式,往古代的资料上套,而我所据的资料,又是那么有问题的东西。”(注:《海涛》,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页。)这种倾向在史观派中普遍存在而浑然不觉。陶希圣在这一问题的认识上则既搜求史料又研讨理论,在理论指导下考订史料,在整理史料中生成理论,取鉴实验主义又能超越实验主义,源于唯物史观而不囿于唯物史观。史观与材料、义理与考据、实证与阐释犹如鸟之两翼、车之双轮,缺一不能构成完整的史学,无论哪一端过分发达,都将导致史学的失衡。陶希圣早在30年代就开始了整合史观派与史料派所代表的两大学术谱系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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