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元化历史观的由来 对于《三国志演义》的作者罗贯中,我们所知甚少。根据现有材料,可以肯定他是元末明初人,曾从事过反元活动,是当时的“有志图王者”之一,与张士诚有过一定关系。张士诚失败后,他采取了与朱明皇朝不合作的态度,隐居从事历史小说的著述,后来浪迹江湖不知所终。他在《三国志演义》中所表现出来的历史观的二元性,有着较为复杂的原因,这里仅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一些探讨。 从社会原因看,《三国志演义》产生的元末明初,是一个旧皇朝覆灭、新皇朝建立的历史巨变时期。这个时期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相互交织在一起,两者都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于是战乱迭起,社会急剧动荡。元末农民起义规模之巨大、斗争之激烈、时间之长久,都是历史上不多见的。异族统治的元朝在动荡中土崩瓦解,朱元璋经过兼并杀伐,建立起新的封建皇朝。皇朝的更替,血与火的交锋,使封建统治的种种弊端进一步暴露,引起了当时知识分子对历史和现实的政治发展趋向的种种反思。罗贯中似乎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于是寄意于稗官野史,借渔樵闲话浇胸中块垒,聊以寄托一代文人无法排解的困惑。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历史观上的矛盾,便通过小说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第一,元末动荡剧变的现实与汉末三国时期的历史有不少相似之处。面对“群盗纵横半九洲,干戈满目几时休”(14)的时代,作为既关心现实斗争又通晓历史的通俗演义小说家,罗贯中试图通过描写汉末三国盛衰隆替的历史,来探索封建时代的历史进程。为此,这种描写必须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并能从中抽取那些带有规律性的特征。这便为小说的历史主义提供了前提。同时,对历史的叙述又是为元末现实斗争服务的,历史故事中被灌注了作者强烈的爱憎感情和鲜明的政治态度,因而不能不掺杂了诸多非历史主义的成份。第二,在元代,蒙古贵族以少数民族的身份征服了整个中国,异族统治者比本民族统治者更为专横、暴虐,于是,人心思汉成为一种时代思潮。这种民族意识表现在对三国历史的看法上,就是“帝蜀寇魏”的正统思想。然而,元末明初的历史又在昭示人们,真正能够左右形势、对封建政治生活起支配作用的并非宗法血统,从而把作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谁有本领图王霸业上来,使小说表现出一种非正统的倾向。第三,作者的想象力被当时伤心惨目的景象所激发,不由自主地将希望寄托于救世主式的人物,并在这种英雄史观的指导下,描绘出那些咤吒风云的帝王将相及其所创建的雄伟业绩。而作者对人民的灾难和痛苦深有所感,则促使其形成“以民为本”的仁政思想,力图在英雄身上表达人民反对暴虐统治、渴望和平统一、向往仁君贤相的要求。第四,作者对元明之际的政权更迭具有自己的选择,但历史没有按照这种个人的意愿发展。他所属意的张士诚集团争夺天下的种种努力,最终成为一种“徒费心力”之举。作者找不到别的原因,便将其归结于天命,在笔下尽情抒发了那种“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的感叹。与此同时,他又从波澜壮阔的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中,亲身感受到人类为自身生存而拼搏的信心和力量,极力通过历史故事来表现人与天命的悲壮抗争。显然,在《三国志演义》中,这种二元化的历史观,正是作者所处的那个充满矛盾与冲突的时代的烙印。 从思想原因看,罗贯中本质上是一个儒家思想较为浓厚的知识分子,而儒家思想本身又是具有一系列内在矛盾的庞杂体系。自孔子以降,儒家内部便出现过许多分歧,不同观点常常尖锐对立,但又共同存在于一个大的思想体系之中。《三国志演义》中历史观的二元对立,也是儒家思想这种矛盾性的表现。 儒家治史倡导实录精神。孔子言夏殷之礼,必取征于文献。晋灵公被杀,太史董狐直笔之事,被孔子赞叹为“古之良史”,《春秋》记载便取董狐的写法。班固在评论《史记》时说:“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5)成为中国史家的重要传统。但与此同时,儒家所推崇的《春秋》,却不乏“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之处,以至后来发展成为“回护之法”,对后世史书影响甚大。儒家在历史著作中这种“实录”与“回护”的观点,大概可以在一定意义上视作历史主义与非历史主义的滥觞。 对于道统问题,儒家思想表现了明显的二重性:既要辨正闰、明顺逆,认为封建道统具有不可侵犯的神圣性;也主张“皇天无亲,唯德是辅”(16)。作为正闰史观的创立者,班固历来被视为正统思想相当强烈的人物,他极力宣扬刘汉皇朝的“正统”地位,论证其“纂尧之绪”(17),对非汉政权和非帝系人物则采取卑视态度,认为他们只是“余分闰位”(18)。而他在记载谷永上疏汉成帝时又有“去无道,开有道,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19)的句子,表现出对这种非正统说法的认同。罗贯中在接过正闰史观的基本观点,并将汉末三国历史完全纳入正闰演绎之中的同时,也将“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一类具有进步意义的非正统口号直接溶于自己的小说里,表达了他反对腐朽统治者的“家天下”、“私天下”、希望“有德”的明君贤相统治天下的主张。可以说,这两方面都能够在儒学中找到清晰的渊源关系。 儒家思想历来十分强调统治者的作用,主张“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20),以至不恰当地将帝王将相夸大为历史变化的决定性力量,认为只要有仁君贤臣,天下就兴、安,如果是昏君奸臣,天下就危亡。这显然是唯心主义的英雄史观。但在这个前提下,他们中的不少人又相当注意民心的向背,重视生民休戚与国家兴衰的关系。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21)的观点。荀子说:“君者何也?曰:能群也”(22),也注意到了人民的作用。显然,罗贯中大力描写刘备的“泽布于民”,拯救万民于水火,因而深得“天下民望”,是把他作为真正的“有德者”、“爱民”的“仁君”代表,藉以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这与儒家“国之治乱,尽在人君”和“以民为本”、“保民而王”的思想,完全是一脉相承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