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切记日本与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历史差异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思想史研究要接受日本思想史的研究模式,也不意味着我们要把中国思想史整编到“亚洲”或“世界”思想史中。我始终相当警惕的是,当我们接受“亚洲”或“东亚”这一概念,并开始我们对思想史的整体重新研究的时候,我们是否能够有足够的清醒意识,以区分日本、朝鲜和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各自的不同背景和特别性质(注:参看葛兆光《想象的还是实际的:谁认同亚洲?--关于晚清至民初日本与中国的亚洲主义言说》,载《台大历史学报》第30期,2002年。)。 如果说,依照丸山真男的说法,近代所谓的“西方”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西方”(注:丸山真男曾经指出,19世纪以来,来自西洋的,对于中国、日本和朝鲜的压力,已经不同于15、16世纪西班牙、葡萄牙来航时的殖民形式,亦不能解释为英国东印度公司代表的西力东渐,因为“十九世纪以后逼迫东亚‘开国’的西方压力,是饱经了西方史上也未曾有过的‘产业革命’实践或正在经历这个实践的‘列强’的压力”。丸山真男:《福泽谕吉与日本近代化》,中文本原作者序,第4页。),那么我们也应当说,“东亚”也不是同一的“东亚”。以日本与中国为例,如果我们把思想史的视野放在全球背景中,同时在处理思想史问题时又保持一定的区别意识,我们会清楚地看到中日两方的思想史差异。其中,一个相当巨大的差异是,日本在面对“西洋”的时候,它同时还面对着“东洋”,因此,对于日本来说,如何在一个强势的、新来的西方文明与庞大的、旧有的中华文明之间自处,是日本近代思想面对的困境,正因为如此,近代日本才有从朱子学、古学和国学的蜕皮,一直到“脱亚论”、“兴亚论”的争论。相反,中国当时虽然同样有如何面对西方的困境,但中国的思想世界,常常并不觉得自己处在日本式的“夹缝”状态,而是处在中西的“对峙”状态。就是具体的历史背景和政治状况,中日也有很大的差异。有学者已经指出,尽管在东西交往中,诸如外交孤立、被动通商、签定不平等条约、开始开关通商时有反外仇洋案件、接受西洋从器物技能模仿开始等方面,中日双方差不多,但是,引起的回应策略和接受心情却很不一样。一直处于朝贡体制中心的、有自己历史传统的中国,从“西学源于中国”、“中体西用”到“全盘西化”,走得如此艰难,然而,没有传统的中心观念和主体文化的日本,“在实用主义的观点下,对于西方的事物绝少坚执不拔的成见”。这一点似乎很清楚,比如对于所谓“文明”、“教养”的模仿,在中国要到19世纪末以后才风行,而全面向西转,在中国其实要到中日战争以后,即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开始,然而,日本却很早就已经开始“醉心的追随”和“全面的模仿”。这是什么原因?同样是“开国”,同样是“向西转”,给人的印象是,在日本,可以采纳任何可以有助于富强与开化的西学,他们仿佛试穿各种时装,穿一件脱一件好像很容易,而中国则仿佛穿惯了长袍马褂,总觉得衣冠象征着文化,穿了西装不仅是很不自在,而且好像还意味着“丧尽门面”。 因此,在近代,亚洲各国对“民族”与“世界”的态度就有相当微妙的差异。本来,在进入全球的近代过程中,如何保持和伸张国家的独立权力,凸显自己的历史传统与文化意味,不至于沦为殖民地,就是一个大问题,因此在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之间,始终是亚洲国家的思想史困境,这就是通常所谓的“启蒙”与“救亡”之争。但是,尽管当时的日本、朝鲜与中国,都一样面对这一困境(注:福泽谕吉在1879年刊的《民情一新》中,就相当深刻地说到这种两难选择,参看丸山真男《福泽谕吉与日本近代化》,中文本原作者序,第9页。),不过它们在建构近代型民族国家的历史、现实与文化时的基础是不一样的。对于日本来说,它是在西方压力下,从本来的朝贡体制中强行编入新世界秩序的,所以,它的问题是,一方面要在西方强权的压迫下获得独立主权国的地位,另一方面要从“天下华夷”的观念中解脱出来,并将中国确立为一个平等的、甚至是弱者的“他者”;一方面要从历史上来自中国的文化笼罩下挣脱出来,重新建构日本文化的独特性和主体性,另一方面又要在超越中国的姿态下重新确立日本文化的强势地位。而朝鲜则非常复杂,它同时面对的是西方、中国和日本,它要在这三种不同的强势文化影响下,重新确立民族国家的位置和民族文化的个性,因此在朝鲜近代思想史中,进入世界的近代格局,与反抗殖民主义的民族传统复活是连在一起的,它的“救亡”与“启蒙”的表现与日本和中国都不一样。然而,对于中国来说,虽然它与日本一样,是在西方的压力下被强行编入新世界秩序的,但是它的思想处境是,一方面要应付的是外在的西方强权,并从其压迫下获得独立主权国的地位,这一点与日本相同,另一方面又要与内在的,即中国中心的天下主义脱离,并承认一个万国并峙的世界新秩序。可是,由于自古以来“天下主义”的阴影笼罩,中国不仅很容易从争取国家独立,一下子跨越到追求大国精神,而且很容易因为大国地位的丧失,激起强烈的情绪反弹。众所周知的是,由于中国受到东洋和西洋的压迫,在连《万国公法》中的主权和平等都享受不到的情况下,20世纪便激起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 尽管同样在东亚,尽管同样面对西方,历史、文化与传统不同,位置与心情也不同的朝鲜、日本和中国,思想史的进程怎么会一样呢?思想史研究的思路和方法又怎么可能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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