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经学史上,《白虎通义》可以说是一部颇不为人所怀疑的经学著作。从古代到近代,除了周广业、庄述祖和近人孙诒让三人对《白虎通义》作过一些形式的考辨(诸如篇卷的多寡、名称的异同、版本的流传)之外,只有宋代的朱翌(“政和中登进士第,南渡后官中书舍人”)大胆断定《白虎通义》为伪书。他说:“《荀子注》‘六马仰秣’引《白虎通》‘天子之马六’。今之《白虎通》无此言。缘本朝求书有赏,往往多自撰以求赏,非古书也。如《竹林》、《玉杯》、《繁露》皆后人妄言,非仲舒当时书。”〔1〕 朱氏此言不但认为今本《白虎通义》是伪书,而且明确断定作伪于宋代。至于作伪者,在他看来,可能是无名之辈。孤立地看,仅仅根据个别语句的出入、有无来断定一部书为伪,并以同样不太可靠的旁证来类推,这的确有些过于幼稚了。《四库提要》的作者就是这么认为的,“然则辗转传写,或亦有所脱佚。翌因是而指其伪撰,则非笃论也。”也可能正由于这个或许正确的原因,朱翌的看法一直没有引起后代学者的注意,周广业、庄述祖、孙诒让诸人竟全无一语提及,就连实际上步其后尘的近人洪业也是如此。 不过,洪氏的高明之处在于能直接从某些内容入手来考证《白虎通义》的真伪。“今读《白虎通》,疑其书非班固所撰,疑其非章帝所称制临决者,疑其为三国时作品也”。〔2〕较之于朱翌的歪打正着来说,洪业的看法就具体的多、可信的多。据洪业所说,历代目录书上有关《白虎通义》的作者便全是伪的。 在此文中(即“《白虎通》引得序”),洪氏据以立论的证据有三,其一,“固所为之,见两《汉书》中;此外,《文选》、《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等书,亦颇多征引。观其行文气韵,大不与《白虎通》相类。”其二,“且一代之经说,往往与其时之典章制度有关,倘《白虎通》足以代表章帝称制临决之论;何其又与汉制不合耶?”其三,《白虎通》九锡内容抄自宋衷纬注与汉献帝封曹操为魏公的九锡文。 洪氏所言确有道理,它构成了我们论述的基本前提和初步基础。不过,洪氏的论证仍嫌过于笼统、简单。洪氏并未从两汉经学背景、经学思潮,特别是从东汉初期的经学矛盾、经学问题入手来更加深入、更加全面、更加彻底地解决《白虎通义》的真伪问题。本文正拟采取这种方法从经学、经书、谶纬、礼制等九个方面来对《白虎通义》的真伪问题进行一番新的考证。 第一,今本《白虎通义》混淆经学家法,不合东汉前期经学历史的发展特点。章帝建初四年的诏书明确说:“虽曰承师,亦经名家”。〔3〕就强调的是师承关系和家法系统。和帝时, 鲁丕上疏曰:“臣闻说经者,传先师之言,非从己出,不得相让,相让则道不明,若规矩权衡之不可枉也。难者必明其据,说者务立其义,浮华无用之言不陈于前,故精思不劳而道术愈章。法异者,各令自说师法,博观其义。”〔4〕另外,元初四年,安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乃选通儒谒者刘珍博士良史诣东观,各雠校(汉)家法,令(蔡)伦监典其事。”〔5〕 据此看来,经学家法问题在白虎观会议前后一直深受皇帝和经学家的高度重视。这就绝无理由在白虎观会议中产生混乱和抹杀经学师法的现象,从而也就根本没有可能出现今本《白虎通义》这种不讲经学师法的作法。后代学者多从著述体例的形式方面来批评《白虎通义》汉有保存当时会议辩论的实际情况。“昔班氏之入此观也,习《鲁诗》者首重鲁恭,肆《欧阳》者并崇桓郁,景伯则专精专义,丁鸿则兼习今经,共述师承,咸资采析。今则淳于之奏,莫考旧闻,临制之章,无由资溯,师守之源流莫睹,专门之姓氏谁寻。而欲综《七略》之遗文,汇百家之异旨,津逮殊迷,渊源何自。〔6〕陈寿祺在《五经异义疏证》自序也说“《石渠议奏》之体,先胪众说,次定一尊,览者得以考见家法。刘更生采之为《五经通义》,惜皆散亡。《白虎通义》经班固删集,深没众家姓名,殊为疏失,不如《异义》所援古今百家,皆举五经先师遗说,其体仿《石渠论》而详赡过之。” 但学者们都没有真正理解今本《白虎通义》的这种作法本质上恰恰是混乱经学师法,而混乱经学师法不但达不到统一经学的目的,也根本无法贯彻皇帝本人对经学不同派别的裁断和评定。经学家法不仅在于怎样引用,更重要的在于如何解释。今本《白虎通义》一般仅仅是引用或转述,而极少作理论上的根本性解说,即使有些所谓解释也只不过是肤浅而杂乱地疏通文意而已,并不能构成一家之说或众家之论。今本《白虎通义》有无辩论者姓名和章帝制断之语,绝不是一个细节上的撰述形式和编纂体例问题,而是一个区别经学家法,明确道统的根本问题。 例如:《白虎通义》卷一有“《春秋传》曰:天子三年然后称王者,谓称王统事发号令也。《尚书》曰:高宗谅闇三年,是也。”据陈立疏证云:《春秋传》乃《公羊传》文,《尚书》乃“古文逸篇《说命》文也。” 《白虎通义》卷六有“耕云东郊何?东方少阳,农事始起。桑于西郊何?西方少阴,女功所成。故《曾子问》曰:天子耕东田而三反之。《周官》曰:后亲桑,率外内命妇蚕于北郊。”对于“女功所成”前句话,陈氏疏证为“此《公羊》注或是异代礼,当时《古周礼》未行,故所据文少异也。”对于“《周官》曰”一句,陈氏疏证为“此引古文礼说备异解也。”陈氏之疏可谓前后矛盾,前疏不合经学实际状况,后疏曲解文意。实质上,这是《白虎通义》混乱经学家法的具体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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