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通过上面两部分的分析，人们会提出一个问题：朗克的史学有无体系？笔者以为，答案是肯定的。无论是朗克的史学理论，还是其方法，都是相互关联，无法分割，共同构成了从近代以来统治德国史学界的主导倾向。这一倾向与欧美其他国家的史学研究既有联系，又具有德国传统史学的特点。这就是西方现代史学家、哲学家为之讨论不休的所谓“历史主义”（Historismus, Historicism）史学体系（32）。
    通常认为，“历史主义”产生于十八世纪。在德国以J.G.赫尔德（1744-1803年）的《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等著作所提出的观点为起始。赫尔德认为，在人类历史发展中，不存在共同的抽象的人性和理性。历史现象由历史本身的流动所造成，因而这一现象具有暂时性和个别性；人类历史的发展，在各个阶段之间，没有严格的递嬗和后代否定前代的关系；每个历史时期，都因其自身的独特价值而存在。赫尔德的这些观点，基本上反映了浪漫主义史学的精神。
    自赫尔德之后，W.冯·洪堡在许多方面继承了赫尔德的历史观。但在历史认识论方面，洪堡有着更为突出的论点。1822年，他发表了《论历史家的任务》一文，其中指出：“认识历史真相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精确地、客观地、批判地考察历史事件；第二种是联系各种事件，进行直觉地理解，而这是第一种方法达不到的”。洪堡的说法基于这样的认识：历史是流动不息的活的存在，历史学家的工作不能单纯地依靠档案材料，而必须透过字面去理解隐藏在后面的“内部真相”（33）。洪堡的此番论述，在不少地方启发了后人，也体现了“历史主义”体系的一个重要内容。
    在赫尔德和洪堡的史学观点影响下，朗克在治史过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的“历史主义”史学体系，尽管他没有提出“历史主义”这一名称（34）。
    首先，在历史观上，朗克具有较强的“历史主义”意识。承认历史的进步，认为历史发展具有某种规律。这是西方历史思想在近代取得的一项重大的成果，在一定意义上导致了历史哲学的诞生。在朗克之前，这种对历史的哲学反思，几乎都局限在几个哲学家的著作中，历史学家却很少作此种努力，他们只是满足于收集史料，编写历史，讨厌哲学家的历史“臆说”。然而，朗克并非如此，除了其浓厚的宗教信念导致他相信上帝，并时刻把它体现在历史之中以外，朗克不断地通过写作来体现他的历史观。譬如，他的两部名著《教皇史》和《德国宗教改革史》就展现了这样的历史观；宗教与历史无法分离，近代欧洲文明的产生，教会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而历史发展到他那个时代，就该是对教会的纷争及其作用进行评价的时候了。因此，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就不能把朗克在叙述新旧教之争的过程中，对德国宗教改革运动持肯定态度，仅看作是历史方法论问题，而应看作是一种摒弃抽象的哲学概括、展现历史沿革的理论。
    其次，在朗克的眼里，世界历史并不是毫无法则的一团混乱，而是存在精神的、创造性的、道德的各种力量的交互作用。在它们当中，隐藏着世界历史的秘密。对于这种秘密，人们只能观察，并在感情上追随它们，而不能用抽象术语概括（35）。朗克曾具体地指出，所谓历史中的力量，在十七、十八世纪表现为民族或国家，这些民族和国家显然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个别的、单独的”存在，具有“既现实又精神”（real－geistig）的双重性，它们的活动在精神上具有独立性。但由于此种独立来自上帝，因而它们的活动便具有了世界历史的“普遍”意义（36）。例如，朗克在解释它写作《法国历史》的原因时说，伟大的民族和国家具有民族的和世界历史的双重意义，而法国对十八世纪欧洲的巨大影响，使法国史几乎与欧洲史等同（37）。在撰写了欧洲几个国家的主要历史之后，朗克晚年（1880年）决定写一部《世界通史》，以揭示在各民族力量的冲突和斗争之背后所展示的世界历史发展态势。这就是朗克一生对其历史观的实践。
    第三，朗克对于历史学的看法，尽管后人认为他是“近代科学历史学”的鼻祖，但他本人却不认为史学是不折不扣的科学。相反，他基于德国“历史主义”的传统，反对把历史与科学相提并论。近代以来，所谓“科学历史学”在西方主要建立在两种基础上，一是史学研究手段的“科学化”，即严格挑选、批判、处理史料；二是史学研究内容的“科学化”，即在历史学中寻求与自然科学相近似的规律。这两大基础在十九世纪中后期之后，都由于实证主义哲学的风行而得到了加强。但对朗克来说，他至多是强调了批判史料的方面，而对于历史发展的过程，他的理解则带有宗教神秘化的倾向。他对上帝的作用直言不讳，他说，世界历史的发展正因为是取决于上帝的安排而难以抽象概括。因此，朗克认为历史学具有科学和艺术的双重性质。
    第四，对于史学方法，朗克提出，“如实直书”。但正如上文所说，“如实直书”远不能包揽朗克的所有想法。事实上，“如实直书”是直接服务于朗克对历史学的认识的。在朗克的心目中，上帝不是随意安排历史的，俗人又怎能随意认识历史呢？因此，历史研究除了“如实直书”，并在写作中感通上帝的“设计”之外，别无他法。而他之所以要严格地考证、分析和批判史料，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上帝的绝妙构造。
    如果说朗克的“历史主义”史学体系基本上由上述四方面的内容构成，那么，就可以说这种“体系”也是一种历史唯心主义的史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