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广参互证,追根求源。 善于广搜各种证据,作纪、志、表、传互证,或诸史互证,或引正史之外笔记、小说等史料互证,追根穷源,务使史实真相,昭然若揭,这是钱大昕考史极受本世纪学者所称道的又一特点。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论述清代朴学家优良的方法所言:“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盖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拶,直到尽头处;苟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注:《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梁启超的概括和评价,正符合钱大昕广参互证、追根穷源的考证特点。兹略举数例: 《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建武十三年,“省并两京十三国:广平属钜鹿,真定属常山,河间属信都,城阳属琅邪,泗水属广陵,淄川属高密,胶东属北海,六安属庐江,广阳属上谷。”此即为东汉初根据西汉末年“郡大国小”的情况,而对封域甚小的王国进行“省并”即撤销,将其属县归入邻近的郡国。但这段记载所列举的只有九国,与“十三”之数不符。李贤注《后汉纪》,于此即注云:“据此惟有九国,云‘十三’,误也。”至于错在哪里,李贤指不出来。千年之后,至钱大昕才考辨出致错的原因,他指出应改成:“省并西京十(三)国:广平属钜鹿,真定属常山,河间属信都,城阳属琅邪,泗水属广陵,淄川(属)、高密、胶东属北海,六安属庐江,广阳属上谷。”去掉“三”、“属”,即豁然贯通。钱氏以本纪与《续汉书·郡国志》互证,据《郡国志》,北海国下云,建武十三年省淄川、高密、胶东三国,以其县属。(注:按,其时以高密四县封邓禹,胶东六县封贾复,故不立王国而并属之北海。)据此证明高密与淄川同在省并之内,非以淄川属高密也。《郡国志》另一处又称,世祖省并郡国十。现将高密计入省并之列,正合十国之数。可知是在唐初之前传抄过程中,将十国误衍“三”字,“淄川”下又误衍“属”字。(注:《廿二史考异》卷十《后汉书一》。)钱氏成功地运用他广参互证、缜密分析、追根求源的考证方法,勘破千年之误,使问题真相大白。 钱大昕又擅长于广泛搜集杂史、笔记、小说之外的材料与正史互证。汉初大封诸侯王,但是诸侯王国之国都在《汉书·地理志》中仅记载了寥寥几处,馀者阙如,读史者也感到茫然。钱氏则据《史记》有关的纪、志、表、传各篇,以及《水经注》、《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等相互参证,考得自楚王韩信都下邳,梁王彭越都定陶,济南王都东平陵,济川王都济阳等三十四个诸侯王国都所在地。(注:《潜研堂文集》卷十二“答问九”。)又如,《三国志·诸葛亮传》载“亮与徐庶并从”。裴松之对此注云:“《魏略》曰,庶先名福,本单家子。”有的人将“单家”错误地理解为姓单(音善),而全不明白这是反映当时门阀观念已经形成的史料。钱氏连举了裴《注》其他四处称“单家”,及《后汉书·赵壹传》所称“单门”,证明“凡云单家者,犹言寒门,非郡之著姓耳。……流俗读单为善,疑其本姓单,后改为徐,妄之甚矣。”(注:《诸史拾遗》卷一。) 《辽史·道宗纪》有“寿隆”年号,钱氏据洪遵《泉志》所引《东北诸蕃枢要》、《北辽通书》,又本人家藏碑刻多通,以及《东都事略》、《文献通考》等书,证明年号应为“寿昌”。最后又用反证法:若道宗用“寿隆”年号,则违反圣宗名讳(耶律隆绪)。辽人谨于避讳,据此也可断为绝对没有的事。又如,钱氏据《金史·郭蝦蟆传》来考证《元史》中记载的错误。《元史·汪世显传》所载称,金之绥德州帅汪世显在蒙古军队进攻之下,不顾邻近郡县望风款附,独自坚守城池,最后才勉强投降,并自诩“臣不敢背主失节”。钱氏据《金史·郭蝦蟆传》与之对照,实际情况却与此大相迳庭。汪世显身为金朝将领,早已决计向元朝迎降,他遣使约郭蝦蟆,欲并力攻破金城巩昌。此一背金降元计划被郭暇蟆所拒,“世显即攻巩昌,劫取完展(按,驻守巩昌之金将粘割完展),送款于大元。复遣使者二十馀谕蝦蟆以祸福,不从。”以两史互勘,显然《金史·郭蝦蟆传》所载为实。钱氏通过考证明确下了结论:“是世显以偏战戕主帅,背主嗜利,乃小人之尤者。且久通款于蒙古,何待阔端兵至始率众降乎!”又进一步指出《元史》所载的错误,是因为所据家传文饰事实美化传主,“苏天爵《名臣事略》误信其家传书之,明初史臣又承天爵之误,不加订正。”(注:《诸史拾遗》卷五“元史”。)由此而得出对于家传碑志谀美失实,需慎重采择这一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结论。 第三,义例法--逻辑方法的熟练运用。 推求义例以决疑难,是乾嘉考证学成熟的标志之一。乾嘉卓越学者重义例是共同的,戴震区分《水经注》经与注混淆问题,即是著名例子。钱氏有“读书当求义例所在”的名言(注:《十驾斋养新录》卷四“《说文》连上篆字为句”条。)。他考史自觉地运用义例法,即通过大量个别事例之分析、归纳,得出研究对象之规则;然后以掌握之义例,推而求之,解释史实,考订错误。换言之,义例法即是钱氏对于分析、归纳之逻辑方法的自觉运用,这也表明钱氏考史方法与近代科学方法相符合,故为近代学者所继承和发展。 钱氏精通西汉历史地理的考证,即赖于运用“义例法”。他分析、归纳《地理志》,得出三项义例:(一)“《志》所载郡国,以元始二年户口为断。……所载侯国,皆据当时见存者。”由此,说明《志》所载西汉行政区划、建制是前后变动的,并非固定不变。凡武、昭以前所封侯国,而至西汉末国已除者,《志》均不载。(二)钱氏又拿《志》与《王子侯表》、《外戚恩泽侯表》相对照,成帝绥和以后所封(按,共十四侯国),《志》均未载,这证明“《志》中所书侯国,盖终于成帝元延之末”。即,一篇《志》内,不同时期的行政区划状况并存。故不能认为《志》所反映是整齐划一的。(三)《汉书》以前人物的传,所涉及的地名和区域建制,均据武帝以前之郡县。故同一《汉书》中,《志》与各传所载地名、行政区划并非完全一致,各反映了不同时期的地理、政区状况,必须具体而论,不能固执一端而认为此是彼非。钱氏为此写了《侯国考》(注:见《廿二史考异》卷九《侯国考》。),表明他以动态观点研究《汉志》,善于总结其“义例”,故对近代治历史地理者以深刻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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