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世纪之交”的不平常的时刻,在对百年以来学术的发展演变进行回顾和总结之中,“二十世纪疑古思潮回顾”确实是一个值得从多方面探讨的、很有意义的题目。二十世纪疑古思潮的主要代表,即是顾颉刚先生及其创立的“古史辨派”。对于这一在本世纪曾经产生巨大影响的学派进行分析和评价,并非很容易的事。历史学家杨向奎先生于30年代曾从顾颉刚先生学习,起初相信“古史辨派”的理论,后来学术观点又产生了分歧,转而对顾先生及“古史辨派”的论点提出辨难。按理讲,以杨先生这样的学术经历,由他来评论“古史辨派”是很有发言权的。但事情却非如此简单。1981年,杨先生撰写《论“古史辨派”》一文,发表在庆祝中华书局成立七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华学术论文集》一书中。对于此文,杨先生采取慎而又慎的态度,初稿写成后先寄给史学界的朋友请提意见,并将有回信的尹达、赵俪生两位先生的主要意见摘录在文末“后记”中,说明参考了他们的意见修订了原稿。而赵俪生先生信中则有云:“您的大著敬谨拜读了三四过,感到评论很不容易。第一,很难定自己提意见的思维;第二,很不好措词。”可见评价“古史辨派”确是一件难度颇大的工作。 “古史辨派”在三四十年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徐旭生先生在其所著《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中说:“近三十余年(大约自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大学时起至1949年全国解放时止)疑古派几乎笼罩了全中国的历史界”。又说,“当日各大学的势力几乎全为疑古派所把持”。(注:《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科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7页。)《古史辨》第一集结集出版在1926年, 而顾颉刚古史辨伪学说的形成在1920 至1923年,年龄为27至30岁。一个30岁左右的青年人,他所提出的的观点和主张,却能一下子在学术界引起震动,并且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其中当然有深层次的原因,值得认真地探讨。本文即集中在“古史辨派”兴起在传统学术中的深远渊源,“古史辨派”兴起的时代条件,以及对其得失功过如何评价这三项,谈谈粗浅的看法。 一 传统学术中疑古风气的发展 二十世纪“古史辩”学派的兴起,其深刻的根源存在于传统学术之中,所以它首先是传统学术中疑古风气在五四时代条件下的产物。 秦汉以后,中国学术中存在两种对立的风气。一是以司马迁为代表的“考信”作风。他在《史记·伯夷列传》中明确说:“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他发扬孔子“多闻阙疑,慎言其余”、重视文献徵验考核的精神,在撰写《史记》过程中,面对有关上古历史的各种歧异说法,他不盲从、不附会,力求通过比勘抉择,找到一种有儒家典籍记载为依据,有故老传说和历史遗迹可验证的、比较可信的古史说法,做到“疑则传疑,盖其慎也”。(注:《史记·三代世表·序》。)司马迁的“考信”态度和方法,是儒学朴素理性精神在史料考辨上的体现和发扬,对于后世学者有深远的影响。另一种是俗儒“嗜古成癖”的风气,喜欢附会、铺张上古传说,总想把历史拉得越远越好。三国谯周著《古史考》,对《史记》讲五帝觉得还不满足,便附会出“五帝”之上,还有“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还有人伪造古籍,如东晋出现的伪《古文尚书》。针对这种附会、杜撰的说法,很早就有学者提出辨伪史、辨伪书的论点。比较突出的,宋代学者欧阳修、郑樵、朱熹、吴棫都对伪古籍或杜撰的古史说法提出怀疑,开始出现疑古风气。明以后,出现王应麟、姚际恒、阎若璩、崔述等人,都有辨伪、考信的著作。其中,崔述著《考信录》,其古史考辨工作对顾颉刚有特别重要的影响。顾氏讲,“古史辨派”的工作,是远绍郑樵、姚际恒、崔述的工作。而崔述的影响最为直接、巨大,故顾氏在《崔东壁遗书序》中又明确说:“我们今日讲疑古、辨伪,大部分只是承受和改进他的研究。” 崔述生于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卒于嘉庆二十一年(公元1816年),与乾嘉时期其他几位重要史学家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章学诚是同时代人,但治学路数与他们都不相同。崔述所致力的是上古史范围,上起远古传说时代,下至春秋、战国。他对古史记载采取审查态度,不盲目相信,而要“考而后信”。他以毕生精力著成《考信录》,此书的命名,即明确揭示出要实践司马迁的名言。他以儒家经书为标准,对于战国秦汉以后关于上古历史的各种说法,一概要细加考查,立志要廓清其中的大量附会和谬误。崔述不仅考辨具体历史问题,而且能上升到理论,书前写了《考信录提要》,总结其研究方法,并和盘托出。这在传统史家中也是罕见的,齐思和先生对此给予高度评价,称崔述的著作“是对于古代史料第一次的彻底批判,是对于传说神话第一次的大扫除。他的《考信录提要》,自标界说,……是清代第一部讲史学方法的书”。(注:齐思和:《中国史探研·晚清史学的发展》。) 崔述在《考信录提要》中提出他的古史学说,其核心观点是: (一)先秦典籍记载的上古史与后人说法不同,比较可信。儒家经典《诗经》、《尚书》等以及《论语》、《孟子》讲上古史,只讲到尧、舜。“《论语》屡称尧、舜,无一言及黄炎者,孟子溯道统,亦始于尧、舜”。“自《易》、《春秋》传始颇言羲、农、炎帝时事,盖皆得之传闻,或后人所追记。然但因事及之,未尝盛有所铺张也”,即是说,这些记载夸大的成份还比较少。 (二)战国至秦、汉,《国语》、《大戴礼记》及杨朱、墨子等学派的言论,“以铺张上古为事,因缘附会”,“妄造名号,伪撰事迹”,于是造成对上古史的说法矛盾混乱、荒远无徵。司马迁则采取比较审慎的态度,他整齐百家杂语,“考信于六艺”,叙述历史断从黄帝起,删掉“其言不雅驯”。司马迁明确不从伏羲、神农讲起,他摒弃了战国时人的一些附会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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