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于顾颉刚把他深刻认识到的“中西学术交融”这一学术发展的时代主旋律,自觉地贯彻到研究工作中,因而发挥出很大的创造性。1923年,他在《努力周报》上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注:见《古史辨》第1册。)提出“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 引起一场古史大辩论。这一学说的要点是:(一),“时代愈后,传统的古史愈长。”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三),我们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每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注:《古史辨》第1册,顾颉刚:《答刘胡二先生书》。) 顾颉刚提出的古史辨伪学说,少数思想保守的学者反对,多数进步学者欢迎、支持,纷纷参加进去,成为近代史学上很有影响的学术流派。“中西学术交融”是五四时代学术进步的真谛。掌握这把钥匙,分析顾颉刚如何自觉地继承传统学术成果,同时努力地运用西方近代科学方法,二者结合起来,乃是了解顾氏古史辨伪学说形成的途径和评价其价值的关键问题。 顾颉刚对传统学术的继承,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对清代学术及朴学家考证方法有深入的了解和掌握。顾氏早年,即因家庭教育和苏州学术风气的影响,对《尚书》、《诗经》等大多数典籍早就熟读。尤其对目录学很熟悉,此后在1915年,下功夫编成一本《清代著述考》。他以《书目答问》附录《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为底子,又补加了若干家,依学术的派别分作者,在作者的名下列著述,依著述的版本见存佚,并集录作者的自序及他人的批评,稿本共有二十册。同时在著述考证外列有五种表(年表;师友表;籍望表;出处表;著述分类表),用来说明清代学者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顾颉刚说,此项工作,“使我对于清代的学术得有深入的领会”。对于乾嘉学者严密考证的方法尤为佩服:“我爱好他们的治学方法的精密,爱好他们搜寻证据的勤苦,爱好他们的实事求是而不想致用的精神。”(注:《古史辩第一册自序》,《古史辨》第1册,第29页。)顾颉刚的学术工作, 实际上是把乾嘉严密考证的方法运用到古史辨伪上面。胡适长期借用了《清代著述考》的稿本作为参考,他很欣赏,对顾说:“这三百年来学术研究的中心思想被你抓住了。”(注:《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古史辨》第1 册,第4页。)二是继承、发展了宋代以来辨伪学者的主张。 有关对崔述观点的发展前面已专门作了论列,这里再简要地补充顾氏对其他辨伪学者思想及方法的吸收、运用。他大学毕业后,极重视历史上辨伪学者的著作,通过整理加以表彰。两年多时间内,他先后标点清代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明代宋濂《诸子辨》、胡应麟《四部正讹》,并编辑《辨伪丛刊》。又整理、辑录宋代郑樵《诗辨妄》,撰写了《郑樵传》和《郑樵著述考》,并受郑樵启发研究了《诗经》,写了几篇扫除传笺尘障,考辨《诗经》原貌的论文。再加上受到《考信录》深刻的启发,他下决心自己从事辨伪史。“起初仅想推翻伪书中的伪史,到这时连真书中的伪史也要推翻了。……经过了五六年的酝酿,到这时始有推翻伪古史的明了的意识和清楚的计划。”(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辨》第1册,第43页。)顾氏在晚年还作了这样的回顾: “我的学术工作,开始就是从郑樵和姚、崔两人来的。崔东壁的书启发我‘传’、‘记’不可信,姚际恒的书则启发我不但‘传’、‘记’不可信,连‘经’也不可尽信。郑樵的书启发我做学问要融会贯通,并引起我对《诗经》的怀疑。所以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敢于打倒‘经’和‘传’中的一切偶像。”由此他归结说:“《古史辨》的指导思想,从远的来说就是起源于郑、姚、崔三人的思想。”(注:《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古史辨》第1册,第12页。)三是分别从经古文、 今文学派吸取思想营养。经今古文学派长期互相对立,顾颉刚却能分别从中得到启发,不陷入门户之见。当年,顾氏曾连续冒着雪夜的寒风去听章太炎的国学讲演,“觉得他的话即是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佩服极了。认为从此认清了做学问的大路,懂得“书籍里的东西可以由我的意志驱遣着,把我的意志做他们的主宰。但对于章太炎固守古文经学的藩篱,不相信金文和甲骨文,则明显持批评态度。”(注:《古史辨》第1册,第23页,25页,26页。)对于今文学派康有为, 顾颉刚十分佩服他勇于疑古的“敏锐的观察力”。读了《孔子改制考》第一篇,论文古史事茫昧无稽,说孔子时夏、殷文献已苦于不足,何况三皇五帝的史事,最早地启发了他产生古史辨伪的动机。但对康有为利用学术作为政治的手段,却极为反感。(注:《古史辩》第1册,第26页,43页。) 传统学术的深厚根抵是顾颉刚从事古史研究的基础,他在五四时代思潮中自觉学习、运用西方近代科学方法,则使他有了新观念、新思路,因而大大得到提升,站到了学术的前沿。顾氏早年在苏州上过新式高小学堂和中学,使他最初步地接触一些近代科学知识,如矿物分类、化学试验和分析之类。到北大以后,处在时代大潮中,受到《新青年》等报刊中新学理的灌输,尤其获得校长、老师诸多新派人物言论、授课的教育,使他掌握了西方科学方法的要领。《古史辩》第一册序言中即谈到:“我常说我们要用科学的方法去整理国故,人家也就称许我用了科学方法而整理国故。”又说:“西方的科学方法传了进来,中国的学者受了他的影响,对于治学方法有了根本的觉悟”,“我生当其顷,……能够自觉地承受。”(注:《古史辨》第1册,第94页,77页。 )他论列了他所认识的科学方法的“基本信条”,又自认为尚是简单而零碎的。这既是自谦,也是实情。诚然,无论何种学科,就基本的方法而言,总是几项大端,而最具决定意义的是观念的转变和方法的自觉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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