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同论经史关系之演变(2)
四、史次于经阶段 自魏晋到隋唐,史部独立起来,而且升格,由六略变为四部。四部,先叫甲、乙、丙、丁,后则称经、史、子、集[14]。 最初搞的人是曹魏时秘书郎郑默,他撰有《中经》,所谓“中经”,就是宫廷里藏有的书籍。 西晋初秘书监荀勖另著《中经新簿》,所谓“新簿”就是重新登记整理,开始分为甲、乙、丙、丁四部。甲部,记六艺(经典)及小学。乙部,有古诸子学、近世子家、兵书、术数。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丁部,有诗赋、图赞等。可见,史书已从经学中独立出来,自成一部不过它居第三,次于六艺和诸子。 东晋初,著作郎李充以秘阁仅有书三千余卷,故依荀勖的四部之次,但更换其乙、丙部的书籍,就形成了定例,五经为甲部,史记为乙部,诸子为丙部,诗赋为丁部。这说明“史”上升到仅次于“经”的地位。 南朝梁普通中,处士阮孝绪撰有《七录》:一曰经典录,记六艺;二曰记传录,记史传;三曰子兵录,记子书、兵书;四曰文集录,记诗赋;五曰技术录,记数术;六曰佛录,七曰道录。 及至唐初,尽收天下图书古籍。魏征等编撰《隋书》,其中《经籍志》就分为:一曰“经”,二曰“史”,三曰“子”,四曰“集”。所谓“经、史、子、集”体制最后确定了。“史”部地位提高了,但仍次于经。以后,书目大率循此次序而不变[15]。 上述过程,参阅柳诏徵《中国文化史》下册第十三章[16]。还可参考清钱大昕《经史子集之名何昉一文[17],载于《潜研堂文集》卷十三《答问十》。“昉,“始”的意思。他提出了四部开始于何时的问题。 《隋书·经籍志》是搞中国目录学、文献学的基本东西。但它比《汉书·艺文志》差些,只能作参考,不能直接引作史料。例如,《逸周书》是真有的,但它以为是假的。所以,引用《隋志》时要注意。 关于经、史、子、集四部,在我看来: 经部。中国的经典是不能动的,只能发展、扩大,或者托古(寄托古代经典以发挥自己的政治见解)。 子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都是讲哲学思想的。后来的子部,却成了“杂”家。例如,中国的菊谱、金鱼谱等,都放在子部之中。 集部。《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是讲文学的。而后来的集部,却包含了很多内容。所以,子部与集部是大成问题的。 史部。史部内容较稳定,只有史著类别的变化而已。中国的学问主要集中于史部。 中国人为什么特别重视“史”呢? 中国人是一个具有特殊性的民族:第一,肯定现实,所以史是很重要的。第二,注重集团。第三,注重社会。中国人对现实的集体观念很重,具有反宗教的思想(整理者按:为了保持周先生遗说的原貌,不予删略。这里仅仅是周先生个人的学术观点,主要就历史上儒学对佛、道的排斥性而言,无害于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而没有欧洲那样的“十字军”[18]思想。例如,理学也是有反宗教的色彩。 中国人的思想特点:从心到物,由内而外,自个人至社会。中国人的思想是着重在此岸,而不在佛教所谓的彼岸。例如,中国人借敬祖宗之名,来团结人们。孔子搞祭祀,就是为了团结。祭祀,是从谈孝再谈到仁的。所以,这三者是联系起来的。 总之,经典是讲原则的,而历史则告诉了我们一切。所以中国人特别重视史部。 五、经等于史阶段 从南宋到清末民初、“五四”以前,是“经等于史”时期。这一命题,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但在封建社会后期,经学居于统治地位,喊出这句话,是很了不起的。 第一、二阶段,经史关系属于目录学上的问题,即图书分类问题,至多也只是学术源流问题。而第三阶段,经史相等之议则属于学术思想问题,涉及历史哲学问题。 有人认为,“经等于史”之说,始见于隋朝王通的《文中子》一书。王通把《诗》、《书》、《春秋》说成“三经皆史”。其实,这句话是不可靠的。他是受到《孟子》“诗亡而后春秋作”[19]说法的影响,只是从形式上讲,而不是从本质上看。 我的主张是从南宋开始才有“经等于史”之议。首倡者是南宋陈傅良,见于《止斋先生文集》卷四十《徐得之左传国记序》,文集收存于《永嘉丛书》和《敬乡楼丛书》。 附带说一下,宋学学派可分为三:一曰程朱派,二曰陆王派,三早浙东学派。浙东学派又分为二:一曰永嘉(今温州市)学派,代表人物有陈傅良、叶适(水心)等,很有才气。著作汇集为《永嘉丛书》和《敬乡楼丛书》,前者由孙诒让的父亲孙依言编的[20],后者由今中山大学刘节教授的父亲刘冠山编的[21]。二曰永康(今金华市)学派,代表人物有陈亮(龙川)、吕祖谦等,著作汇集为《金华丛书》。 程朱派和陆王派都看不起浙东学派。例如朱熹说他们是粗野的,夸夸其谈,没有理论,陆九渊更是瞧不起他们。但是,我认为浙东学派是批评派。朱熹专谈《四书》,陆九渊专谈《孟子》,两派都以圣人经典为要务。当时,阶级矛盾十分尖锐,浙东学派便以历史来批评另外两派,反对性理空谈,在“经世致用”的问题上,强调应该把“经”与“史”结合起来讲。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了“经等于史”之说,浙东学派虽然重视“史”,但在那封建时代不可能推翻“经”的地位。 继南宋陈傅良之后,明清时期学者们也讲经史相等。兹将有关资料抄录于下: 明代宋濂:《龙门子凝道记》卷下《大学微》。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卷一《传习录》上答徐爱语曰:“五经亦史。”李贽在《焚书》卷五《经史相为表里》条云,“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 最为系统的则是清章学诚《文史通义》中的“六经皆史”说。章氏,字实斋,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乾隆进士,清代浙东学派著名的史学家。他的众多著作,清末始为人注意。1922年汇刊为《章氏遗书》。对经史关系的见解,他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曾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易教》上)又说:“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报孙渊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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