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诸子学说的评论 扬雄最推崇孔子和五经,他说:“视日月而知众星之蔑也,仰圣人而知众说之小也。”(注:《法言·学行》。)“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委大圣而好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山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入?曰:孔氏。”(注:《法言·吾子》。)这是认为,孔子是最大的圣人,具有最高的智慧,“能言之类,莫能加也”(注:《法言·五百》。)圣人之学如日月,诸子之说似众星,要达于至道,非学孔圣人之经不可。又说:“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捨斯辩亦小矣。”(注:《法言·寡见》。)“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郭)。”(注:《法言·问神》。)五经实为最高的学问,如天地包裹万物一样,众说无不包含于其中,概莫能外。因此,圣人之言,其理至大至深,不可违背。“圣人之辞,浑浑若川。顺则便,逆则否者,其惟川乎?”(注:《法言·问神》。) 扬雄又推崇孟子,并以孟子自况。他说:“古者扬、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注:《法言·吾子》。)扬氏对于诸子之学都有所批评,确与孟子有相近之处。他自比孟子,实际上也是针对当时儒家系统对经典的附会,如《汉书·艺文志》所说:“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以及谶纬怪迂之说訾毁圣人的流弊而发,具有强烈的时代批评性。扬雄更以孟子与孔子不异,实高出于诸子之上。他说:“或问:孟子知言之要,知德之奥?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或曰:子小诸子,孟子非诸子乎?曰:诸子者,以其知异于孔子也。孟子异乎?不异!或曰:孙卿非数家之书,侻也。至于子思、孟轲,诡哉!曰:吾于孙卿与,见同门而异户也。惟圣人为不异。”(注:《法言·君子》。)《广雅·释诂》:侻,可也。诡,诡诈怪异。《荀子》有《非十二子》篇。此言其非毁数家之说还算恰切,至于非毁子思、孟子,则怪诞不经。认为孟荀同宗孔门,但立说又有不同,孟子与孔子不异,荀子则有所差别。孟荀高于诸子,孟子又高于荀子,甚至可以说孟子也就是圣人。这大概就是“亚圣”说的源头。 扬雄虽然宗孔孟,但也有批评,对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说法加以否定;他不同于孟子“性善论”,另创人性“善恶混”新说。 扬雄深受老子影响,但在《法言》中却又对老子作了一番扬弃,说“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槌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注:《法言·问道》。)老子以“道”为天地万物的本原,“道”玄之又玄,无为而自然。扬氏以“玄”为天地万物的本原,实受老子影响,“玄”亦“道”之变相。他对老子的无为说加以改造,主张人道有为,对民众必须施行道德教化,说:“或问无为。曰:奚为哉!在昔虞夏,袭尧之爵,行尧之道,法度彰,礼乐著,垂拱而视天下之民阜(殷富)也,无为矣。绍桀之后,纂(继)纣之余,法度废,礼乐亏,安坐而视天下之民之死,无为乎?”(注:《法言·问道》。)当桀纣之时,汤、武不能无为,应救民于水火。又说:“人而不学,虽无忧,如禽何?”(注:《法言·学行》。)这又是对老子“绝学无忧”的批评:不学固然无忧,但与禽兽没有区别了。实际上,扬雄主张天道无为,人道有为,强学力行,“为政日新”。值得注意的是,他批评老子,从不把老子和其他诸子并列在一起,而时常将其他诸子连带提出,此种评论方法颇为新颖。“扬雄实际也把老子提高到诸子之上”(注:徐复观:《两汉思想史·扬雄论究》。)。 扬雄评论庄、邹、申、韩等说:“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注:《法言·五百》。)这些评论,都有其中肯之处。他对于邹、庄也有所取舍。他说:“或问:邹、庄有取乎?曰:德则取,愆则否。何谓德愆?曰:言天地人,经,德也;否,愆也。”(注:《法言·问神》。)“或曰:庄周有取乎?曰:少欲。邹衍有取乎?曰:自持。至周罔君臣之义,衍无知于天地之间,虽邻不觌也。”(注:《法言·问道》。)经,指符合经典。愆,过,即荒诞不经。“周无君臣之义”,可能是就庄子所说“无为有国者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而言。邹衍“必止乎仁义节俭”(注:《史记·孟荀列传》。),故云“自持”。至于说邹衍“无知于天地之间”,意义颇不明确,因其著作已佚,无从详考。扬氏又批评庄子齐物之说云:“或曰:人有齐死生,同贫富,等贵贱,何如?曰:作此者其有惧乎?信死生齐,贫富同,贵贱等,则吾以圣人为嚣嚣。”(注:《法言·君子》。)“作此者有其惧乎”,谓庄子有忧患而不可避,故作此论。嚣嚣,繁言聒噪。这是说,如果死生、贫富、贵贱都是本来没有区别的,那么孔子所讲就都是多余的了。 扬雄批评最严厉,反对最激烈的是申韩之术,以为申韩之术视人为牛羊,是“不仁之至”。他批评韩非说:“或问:韩非作《说难》之书而卒死乎《说难》,敢问何反也?”曰:《说难》,盖其所以死乎!曰:何也?曰:君子以礼动,以义止,合则进,否则退,确乎不忧其不合也。夫说人而忧其不合,则亦无所不至矣。”(注:《法言·问明》。)说,读作游说之说。即是说,说人必须坚持一定的原则,不能投其所好。对于公孙龙子,扬雄则认为他的许多辩论不过是一种概念游戏。 对于汉人的著作,扬雄特别提出《淮南子》和《史记》加以评论:“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与!曷其杂也?曰:杂乎?杂。人病以多知为杂。惟圣人为不杂。”(注:《法言·问神》。)“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将有取焉。淮南,鲜取焉耳。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注:《法言·君子》。)知,读作知识之知。多知,即知识广博。杂,不纯,指揉合了各家思想,与圣人之经相出入,也即“乍出乍入”。刘向、刘歆父子也把《淮南子》列入杂家。班固作《汉书·艺文志》即取此说。颇有趣味的是,扬雄在《法言》中,没有特别提到其它西汉人的著作,说明他对此两书极为重视。西汉时代,《淮南子》与《史记》,实为最庞大、精深的著作,不是其它著作可比拟的。扬雄虽然也称赞“董仲舒之才之邵也”,但对其学术,只是说:“灾异,董相、夏侯胜、京房。”(注:《法言·渊骞》。)相比之下,更显示了扬氏评判西汉学术的真知灼见。 概括起来,扬雄推尊孔孟而小诸子,以五经为一切是非的标准,是顺着汉代推明孔氏,罢黜百家,立五经博士的学术大势而来,但又与董仲舒为代表的官方学术不同。他批判了由董仲舒引发的环绕五经的怪迂之说,主张五经可以损益,更不独尊儒术。《法言·学行》说:“或曰:书与经同,而世不尚,治之可乎?曰:可。”此处“书”与“经”对称,实指诸子之书。因此,扬氏对各家学说均有所分析取舍,既不肯定一切,也不全盘否定。这是一种对待历史文化遗产的科学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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