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可知:东晋南朝时期或稍晚,东南沿海地区的永嘉(罗浮山)、晋安(飞山、白马山)、义安(白屿洲)、南海(罗浮山)、高凉(浮山)等郡,均相继出现了“山体漂移”的传说,认为某山或某洲屿乃自海上漂移而来,漂移之山的故地往往在会稽;何时漂来,则有尧时(高凉郡浮山)、越王勾践时(晋安郡飞山)、越时(晋安白马山)、秦时(永嘉罗浮山)、不详(博罗罗浮山、潮阳白屿洲)等不同说法。漂移时间不详的博罗罗浮山、潮阳白屿洲,基本可以确证,其得名与传说之隐喻大抵皆指向晋末卢循、徐道覆所率以会稽滨海人群为主体的徒众之南来;永嘉罗浮山、晋安飞山与白马山的漂移或飞降,则可能隐喻着先秦以来越人沿着海岸线的移动;至于高凉浮山,传说虽然将其漂移远溯至尧时,其所折射的历史事实,却可能发生最晚,很可能隐喻着刘宋初年北燕冯氏之浮海南来。 正史文献中对于滨海人群的沿海移动,也有一些零星记载。《陈书》载,萧梁末年侯景之乱,“东境饥馑,会稽尤甚,死者十七八,平民男女,并皆自卖,而晋安独丰沃”,陈宝应“自海道寇临[海](安)、永嘉及会稽、余姚、诸暨,又载米粟与之贸易,多致玉帛子女,其有能致舟乘者,亦并奔归之”。(60)梁陈之际,临海、永嘉、会稽诸郡滨海人群,舟乘奔归晋安者,一定不会少。天嘉六年(565)三月,陈文帝专门下了一通诏书,谓:“侯景以来遭乱移在建安、晋安、义安郡者,并许还本土;其被略为奴婢者,释为良民。”(61)侯景之乱,南移晋安、义安者,当有相当部分乃浮海而来,其故土亦当即在侯景祸乱最剧的“三吴”地区;南来后也当主要留居在滨海地域。 陈隋之际,也当有部分滨海人群浮海南来。《隋书》载:隋灭陈之后,措置不当,陈之故境大抵皆反,其中“浙江贼帅高智慧自号东扬州刺史,船舰千艘,屯据要害,兵甚劲”。东扬州,梁于会稽郡置。则高智慧所聚之众,滨海人群当占相当大比重,故得拥有大量船舰。高智慧为杨素击败后,“逃入海,素蹑之至海曲”;又遁守闽越,与割据闽州的南安豪族王国庆合兵,复为杨素所破。当高智慧、王国庆受杨素攻击时,放弃闽州城,“余党散入海岛,或守溪洞。素分遣诸将,水陆追捕。”(62)则知高、王团聚之众,主要来自滨海与山区。高智慧所率南来的会稽之众,当有部分后来即留居晋安。 然无论是官方文献之记载,抑或民间传说所折射者,都只是滨海人群广泛、频繁、复杂移动事例中极小的部分。由于滨海人群在其移动前后,多未纳入王朝国家版籍,官府对其移动前后之滨海或水上居地亦未能有效控制,故官方文献中对这一过程记载甚少,只是在出现大规模变乱时才偶然记载;而类似于“漂移的罗浮山”之类传说及其在地名上的反映,既有很大的偶然性,又需以较大规模的人群随之移动为基础,更需要得到文人史家的关注才能够被记录下来。因此,虽然可靠的证据并不多,但我们仍然可以推测,历史过程中真实发生的滨海人群的沿海移动,必然相当频繁,规模亦非小。 《说文》释“浮”作“泛”;《玉篇》谓“水上曰浮”。先秦至中古文献中,“浮海”多指在海上航行,而“浮于海”强调的则是在海上漂泊。《列子》述岱舆等五山处大海之上,“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63)“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正是对海上船居生活的描述。因此,“漂移的罗浮山”传说所反映的核心史实,不仅在于“山”从会稽漂移到岭南,更在于“山”曾经“漂浮”在海上,“随潮波上下往还”。居于滨海陆地之上的人民,入海之后上岸之前,即漂泊在海上。沿着海岸移动的一部分滨海人群,有着明确的目标,乘舟泛海,直航目的地;但也有相当部分人,离开陆岸后,无法上岸,只能漂泊在近海水域,并逐步改变其生计方式,成为水上人家,或者经历漫长的岁月,复登陆上岸。可以认为,漂泊、活动在近海水域的海上人群,其重要的来源之一,就是曾经居住在滨海地域陆地上、由于社会变乱等原因而入海之人。 当然,漂浮、活动于近海水域的海上人群,并非都来自陆上。《山海经·海内南经》曰:“瓯居海中。闽在海中。”(64)“瓯”可盛水,亦可浮水,故“瓯居海中”,意为瓯人浮海而居。“闽在海中”句下文又称“其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三天子鄣山,在闽西海北,一曰在海中”。所强调的,都是“山在海中”。揣其意,当谓闽中诸山,本在海中,浮海而至,与后世传说中的罗浮山相类同,而其隐喻,则应当是闽人乃浮海而来者。据此或可推测:瓯人与闽人或本皆来自海上,是海上人群。所以,中古时代的滨海人群,未必均来自陆地、都是由陆地“入海”的,可能也有相当部分,本身就来自海上,是滨海地域的“原住民”。 六、结语:入海、浮海与上岸 综上考析,可以认知:其一,汉晋南北朝文献所见的“海上人”(或“海人”)盖指在滨海地域与岛屿上生存、活动的人群,既包括居于滨海陆地或岛屿上以采集、捕捞和耕种为生的陆岛人群,也包括在沿海流动漂泊、驾船养鸟以捕鱼的水上人家。“海上人”特别是其中的水上人家,多未被纳入王朝国家的控制体系,至南北朝后期,至少有部分居住于滨海陆地上的人群或已纳入版籍。其二,唐代文献中所见的“白水郎”,可能是“白丁便(解)水者”的俗称;明州、扬州、岭南沿海地区的“白水郎”,应当是受官府征发为水手、渡子等差役的“白丁”(其首领或立功者可得授勋官),主要来自己被纳入版籍的水上人群。东南沿海地区、活动于近海水域的水上人群自称“游艇子”(庾定子、卢亭子),意为住在小船上的人家。其三,海螺姑娘故事的历史本相,可能是滨海地域的水上人群,试图通过与陆上人家联姻的方式,实现上岸居住的目标,然未能成功。东陵圣母、东海圣姑(或东海信郎及其他神只)从海中乘船而至的传说,则折射出海上人群上岸的历史过程。东汉后期至三国,滨海地域从北到南皆频有“海贼”侵扰,其根本动因,在于其试图上岸留居;“海贼”被官府降服之后,应即纳入王朝国家版籍系统。魏晋南北朝以来,官府在沿海地区置立船屯,检括“亡户”,置立盐灶,设立盐场,亦将部分水上人群纳入版籍,编入县邑乡里或盐官系统。其四,南海郡罗浮山乃自会稽浮海而来的说法,或当出自徐道覆,其背景是东晋时期会稽沿海人群浮海南来,进入南海郡东境。“漂移的罗浮山”类型的故事背后,隐喻着滨海人群沿着海岸的移动;各地的传说不同,折射着不同的沿海人群移动的故事。自滨海陆地浮海移动的部分人群,或较长时间地漂泊、活动在近海水域,成为“水上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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