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及其修辞(2)
而民国十二年(1923年)二月二十五日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顾氏的疑经思想已较为完善:“我二年以来,蓄意要辩论中国的古史,比崔述更进一步。……崔述相信经书即是信史,拿经书上的话做标准,合的为真,否则为伪,所以整理的结果,他承认的史迹亦颇楚楚可观。但这在我们看来,终究是立脚不住的。因为经书与传记只是时间的先后,并没有截然不同的真伪区别,假使在经书之前还有书,这些经书又要降作传记了。”[2]59经书既已降作传记,其信史的权威性便不在了,顾氏曾说自己最服膺章实斋,而在这里,“经书与传记只是时间的先后,并没有截然不同的真伪区别”已分明有章实斋“六经皆史”的意味了。经书是清人辨伪考据的大限,似乎辨到经书一层学者便不可再疑了,真正的是“取证于经书”。此刻,经书与一般文本无异,那么,信史的根据何在呢?顾氏进而指出:“所以我们要辨明古史,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凡是一件史事,应当看他最先是怎样的,以后逐步的变迁是怎样的。我们既没有实物上的证明,单从书籍上入手,只有这样做才可得一确当的整理,才可尽我们整理的责任。”[2]59-60 历史的真实固然是史家崇高的理想,但当构成这种“真实”的史料不可靠了,那么只去寻出这史料被杜撰的过程也可说是“整理”了。这固然是退而求其次的整理,但相比于以伪史构建的所谓“信史”,史家做这样的让步其实更显其谨严与“科学”。 冯友兰曾说:“在五四时期,有一种‘疑古’的风气。”[3]顾颉刚的疑经固然与此有关,但胡适、钱玄同在书信中不断肯定并提示顾氏的疑经思想,这一作用也不可小视。正如顾颉刚曾对钱玄同所说的那样:“我的旧学工夫极浅,即有所见,从不敢告人。此信随便说了一些,正因先生诱掖之勤,所以放大了胆。”[2]43而不仅是这种精神上的声援,从以上的梳理中也确可见顾氏在与师友的书信往来中思想逐渐成熟、系统的过程,起初思想上的一点萌芽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被逐渐放大。 有了辨伪史和疑经的观念,怀疑中国所谓有五千年的历史便是自然的了。在这些书信中,顾颉刚、胡适也几次谈到自己的古史观。民国九年(1920年)二月十五日顾颉刚在给胡适的信中说道:“中国号称有四千年(有的说五千年)的历史,大家从《纲鉴》上得来的知识,一闭目就有一个完备的三皇五帝的统系,三皇五帝又各有各的事实,这里边真不知藏垢纳污到怎样!若仔细地同他考一考,教他们涣然消逝这个观念,从四千年的历史跌到两千年的历史,这真是一大改造呢!”[2]13-4同样的意思在顾氏的自序中也有表述:“中国的历史,普通的都知道有五千年(依了纬书所说已有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年了),但把伪史和依据了伪书而成立的伪史除去,实在只有两千余年,只算得打了一个‘对折’!想到这里,不由得不激起了我的推翻伪史的壮志。起先仅想推翻伪书中的伪史,到这时连真书中的伪史也要推翻了。自从读了《孔子改制考》的第一篇后,经过了五六年的酝酿,到这时始有推翻古史的明了意识和清楚的计划。”[1]13而在民国十年(1921年)一月二十八日,胡适曾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自述其古史观:“大概我的古史观是: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两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科学轨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至于东周以下的史料,亦须严密评判,‘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2]22-3民国十年(1921年)六月九日,顾颉刚在给王伯祥的信中“自述整理中国历史意见书”:“照我们现在的观察,东周以上只好说无史。现在所谓很灿烂的古史,所谓很有荣誉的四千年史,自三皇以至夏商,整整齐齐地统系和年岁,精密的考来,都是伪书的结晶。”[2]35顾氏在半年间两度在信中自述其古史观,想必他对自己的这一见解已有相当的自信,只是与半年前相较,顾氏在民国十年(1921年)的论述中更明确地指出:所谓四千年都是伪书的堆积。与顾氏“推翻伪史的壮志”相较,胡适的古史观似乎更强调如何在“破”之后重新建立,既然“伪书”、“伪史”杂糅,那么可信的便只有实物。重视考古学在顾氏此后的研究中也有一定的响应。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八月,河南新郑县出土大量文物,顾颉刚不禁感叹道:“心想掘到一个古墓就有这许多,若能再发见若干,从器物的铭文里漏出古代的事迹,从器物的图画里漏出古人的想像,在古史的研究上真不知可以获得多少的裨益。”[1]57可见,有人说顾氏只破不立,有可能是对顾氏的误解。顾颉刚在其自序中就曾明确说明:“我们要辨明伪古史必须先认识真古史。”[1]60而顾氏对考古学的热情也说明其心中仍有重建信史的愿望。 四千年何以可以打一“对折”?这正是伪史堆积而成。因此,顾氏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他恰是在对伪史、疑经、古史观等一系列问题反思后自然的逻辑推理。“层累说”的正式表述是在民国十二年(1923年)二月二十五日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而其萌芽及类似的表述则多见于此前的书信之中。 顾氏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有三层意思:“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这封信里说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皇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第二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使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2]60 关于舜在传说中是如何愈放愈大的,在民国十年(1921年)十一月五日顾颉刚写给钱玄同的信中已有详尽的说明。而在同月八日,顾颉刚在给钱玄同的信中还这样说明自己的古史研究计划:“我很想把古史分析开来,每一事列一表,每表分若干格,格上纪事以著书之时代为次,看他如何渐渐的转变,如何渐渐的放大,或如何一不留心便忘记了使得作伪之迹无可遁形。”[2]44以列表的方式看古史如何放大,这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第二层含义的由来了。 民国十年(1921年)一月二十五日,在顾颉刚给胡适的信中,顾氏曾道:“若是我将来能够做孔子的史,我决计拿时代来同他分析开来,凡是那一时代装点上去的,便唤做那一时代的孔子。……至于孔子本身,拆开了各代的装点,看还有什么。如果没有什么,就不必同他本身作史。”[2]21-2这与“层累说”的第三层含义极为相近。若把伪史还原为造伪的时代,那么伪史也便呈现了“信史”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各个时代的孔子若都还原为各个时代,那么事实上孔子的神圣性也便在这一还原中不可避免地破除了。因此,这样一种还原事实上也与疑经的思想有着极密切的联系。试想:在奉“经书即信史”的时代,何以会萌生这样的还原法?这是怀疑时代的产物,也是“重估一切价值”的自然发展。此外,这也再次说明:顾氏的疑经、古史观及“层累说”等一系列观念是互相支援、互为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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