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具有悠久传统的中国史学开始剥离传统的脐带,艰难地然而终于迈进了现代史学的门槛。在欧风美雨的浸润下,随着西方史学的大步东来,为中国现代史学的建设注入了一种新的活力。那么,民国时期的中西史学交流史,有些什么特点呢? 一 由欧美直接输入为主,以取代从日本的间接输入。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国人对西学的了解,不再靠以往经日本转手的间接获得,而主要改从欧美直接输入。当然这一说法也不能绝对化。如国人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认识,五四前,主要从日文转译,五四后仍继续得益于日本。如李大钊等人对马克思主义的解说,就还是依赖日本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河上肇等人的介绍(注:如李大钊于《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便从河上肇的《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一文中吸取了不少思想营养。另见张元济日记1920年7月29日写道:“朱绍廉现在日本使馆任书记,近丁忧回国。前日过访,今日往晤。谈及国内对于俄国共产主义竟无一书,和文书均经警厅检阅,其紧要处全已删去,必须从俄文译出。余问日人解俄文者多,如有译成之书彼国不能出版者,可否寄来一看?如果有办法,本馆亦可用。”(《张元济日记》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54页)时商务印书馆通过日本的间接作用确实出了一些进步书籍,传播了马克思主义。)。由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也是经日 文转译的。(注:《共产党宣言》最早中译本的出版时间,迄今仍有疑点。可参见邹振 环:《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280~2 86页。)但就民国时代的中西史学交流史来看,不管是胡适从美国引进了西洋的治史方 法,何炳松从美国引进了以鲁滨逊为代表的新史学派的思想,还是傅斯年从欧洲引进了 兰克的史学理论,战国策派学人引进了西方的文化形态史观,都是从欧美直接输入的显 例。对此,我们将在下面讨论。在这里,我们以梁启超在20世纪最初二十年间引进西方 史学中的变化,对民国时期中西史学交流的这一特点再作一些补白。 研究梁启超史学思想不易,正如许冠三所说,“真正令研究者感到棘手的,乃是任公之爱以今我向昨我挑战,以及议论的反复、蕃变与芜杂”。于是梁氏的史学思想就有“三次大变革”。[1](p12~17)研究他的史学思想及其因时而“三变”,不是本文的任务,我们只能就题旨略说一二。 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发表名传天下的《新史学》,倡导“史界革命”,使我国学界“粗闻西洋近世新史学之要义”。[2](p108)然而,此时梁启超所得到的西方史学的知识,主要是从日本学者(如浮田和民的《史学原论》)那儿搬来,再加以增删 与发挥而成。因此,这时候输入的西方史学,不仅就梁启超,而且就总体情况而言,大 多为一般性的介绍,且往往“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3](p80)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在梁启超看来,主要归之于中西语言文字差异太大,而中日两国文字又很相近,“苟于中国文字既已深通,则以一年之功,可以尽读其书而无隔阂……故其效甚速也”。[4]此外,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输入西学(包括史学)方面,显然大大地走在了中国的前面,当时诸多西说都可以通过日文而间接得到。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学者企图通过日文翻译作为摄纳西学的捷径。据谭汝谦主编的《中国译日本书综合目录》,1911年之前中国翻译出版的日本书籍仅史地类大概就有240种。梁启超不谙西文,他曾于不惑之年从头开始学习英文,即便如此,他在阅读颇为艰深的西方史学方法论的原著方面仍感到困惑。但他精通日文,在他所接触到的日文书籍中,历史书所占比例 甚大,以其《东籍月旦》介绍的日文书为例,在总共70种书中,史书就有50种之多。可 见,梁启超写作《新史学》,构筑他的史学理论体系,在相当程度上是要依靠日本的间 接介绍。无怪乎浮田和民著的《史学原论》,在1902~1913年间中国竟有六种译本[5] 。其实,在20世纪初年,这种情况何止只发生在史学。康有为曾形象地指出:“泰西诸 学之书,其精者日人已略译之矣。吾因其成功而用之,是吾以泰西为牛,日本为农夫, 而吾坐而食之。”[6](p585)的确,在清末,中国输入西学的情境正如葛兆光所描述的 乃是“西潮却自东瀛来”。[7] 梁启超引进西方史学至晚年发生了转变,即从日本的间接输入,而代之以直接从欧美引进,并且体现在自己的作品中。这一转变,当然与他的欧洲之旅是不可分的。他于1918年冬至1920年春,漫游欧洲,历时一年有余,足迹遍布英伦三岛及欧陆的法、德、意、瑞士、荷兰、比利时等国。其中在法国逗留的时间较久,耳濡目染,更是直接感受到 了西方史学的影响。台湾学者杜维运说:“此时正值班汉穆(E.Bernheim)、朗格诺瓦(Ch.v.Langois)与瑟诺博司(Ch.Seignobos)的史学方法最为盛行的时候,梁氏所请留法学生给他讲述的各门学问,史学方法是其中一项,应是不容置疑的。[8](p299)这一点得 到了当时身处巴黎的李宗侗的确认。李这样回忆道: 梁先生到欧洲去的时候,我恰好住在巴黎,他请了很多留法学生给他讲述各门的学问 ,恐怕史学方法论亦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另补充上很多中国的材料,但其原则仍不免受 外国人的影响。[8](p298) 归国后,梁启超于1921年在天津南开大学讲演,翌年即把讲稿汇集出书,名为《中国历史研究法》,这确是现代中国史学史上一部不同凡响的史学名著。我以为,梁启超的学术贡献,尤其是史学上的业绩当数从《新史学》刊布时的20世纪初至《中国历史研究法》问世前后,这20年间最为卓越亦最具影响。这一点无疑与他直接汲取西方史学是息息相关的。以他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为例,此书新见,许多确是梁氏新创,但细细探之,所受西方史学的影响又十分明显。杜维运曾将梁氏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与朗格诺瓦、瑟诺博司二氏合著的《史学原论》(注:朗格诺瓦、瑟诺博司的《史学原论》,李思纯的中译本于1926年出版,后被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列入,1933年又版。)作过一番很细微(两书选择相关段落,逐一对照比较)的探原工作后,得出结论说:“深觉二者关系极为密切,梁氏突破性的见解,其原大半出于朗、瑟二氏。”[9](p339)当然,从《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来看,梁氏也绝非只受朗、瑟二氏的影响,他也受益于德国史学家伯伦汉(Ernst Bernheim,1854~1937)1889年出版的《史学方法论》;他还受 到过新康德主义西南学派的代表人物李凯尔特的史学理论的影响,接受这派历史哲学家 对精神科学(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所作的严格区别,而放弃了早期受实证主义史学影响 对因果律的追求。梁氏之“变”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与彼时彼地所受的西方史学的影 响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也可从丁文渊在丁文江编《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 的“前言”中得到确认(注:丁文渊“前言”:“二哥(指丁文江--引者)当时还曾设 法协助任公如何学习英文,并且介绍了好几部研究史学的英文书籍,任公根据此类新读 的材料,写成《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不过,杜维运说,梁氏是否完全由自己阅读 了丁文江所介绍的几部书,则尚可存疑。)。完全可以这样说,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 究法》,“无疑是中西史学互相激荡下的产品”(注:参见杜维运的《梁著<中国历史研>探原》(《与西方史家论中国史学·附录三》,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81年印行,第 337页)。又有论者认为,梁启超晚年对于中西文化问题已达到自觉认识的阶段,而不赞 同对他文化观点“保守”与“倒退”的批评(见陈其泰:《梁启超晚年的文化自觉--< 欧游心影录>的思想价值》,载《学术研究》2003年第7期)。倘此论不谬,我以为梁启 超晚年对中西史学交流与融合也达到了某种自觉认识的阶段,杜维运说梁著《中国历史 研究法》是“中西史学互相激荡下的产品”,也正是说梁以他的具体的史学实践反映出 这种史学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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