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人文主义思潮(4)
正统儒家和各种“异端”、“杂学”,在重大的人生哲学问题上,特别是“理”与“欲”、“情”与“礼”的关系问题上,一直进行着激烈的论辩。可以说,正统儒家和各种“异端”、“杂学”都重视“人”,但他们关于人的本性、人的价值及人如何为人的看法,大相径庭。 孔子讲“克己复礼”[16](p131),要求人们约束自我、克制个人欲望,遵守周文王、武王以来的礼制,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孟子提出“性善”说,认为来自“天命”的人的本性是善的,仁义礼智为人心所固有,如果陷溺于物欲,则“失其本心”、“放其良心”,人就不善了[16](p328-331)。在孔孟当时,提倡“克己复礼”、提倡“求其放心”(寻回失去的仁义礼智之心),应是针对古代社会、家庭、婚姻的混乱无序状态而发,有其合理性和正面意义;但很显然,他们规范“君臣父子夫妇”关系的“礼”,是限制人的个人需求和个性发展的。到了汉代,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者将儒学加以改造,使之适合于空前强大的专制主义制度。“礼乐”之类,即成为强大的专制国家教化百姓、敦睦人伦的工具。汉儒们标榜“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的关系)之说,并以此为核心构建了系统的“礼”文化理论和繁琐的礼仪制度。本来,孔孟讲“君臣父子”的关系,虽然说是从属的、依附的关系,但对君与臣、父与子双方都有责任要求,即不仅要求“臣忠”、“子孝”,同时也要求“君仁”、“父慈”。所以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6](p66)“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16](p128)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彼此无关的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16](p290)按孔孟的这些说法,臣子对君主的忠诚,应当是以君主的仁德为前提的。而汉儒的“纲常礼教”,精神主旨是确立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的绝对统治,要求臣对君、子对父、妻对夫绝对服从。从“人”的角度讲,这“纲常礼教”即是要强化人的支配关系、依附关系和等级关系,泯灭人的自主意识和人格的独立性。它不仅有力地维护宗法的、专制主义的社会结构,而且造成中国国民相当普遍的克己、顺服和愚忠的心理性格。 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和朱熹,发挥孔孟学说,将“人欲”与“天理”、“情”与“礼”对立起来,视人之“情”和“欲”为万恶之源。有人问程颐,有孤独的寡妇,家境贫穷,无依无托,可以再嫁否?程颐回答说:“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17](p301)朱熹强调人欲之恶说:“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18](p224-225)总之,为了维护封建礼治秩序,他们要剥夺人的自然要求和利益,灭绝人的快乐和幸福,抹煞人们个体存在的价值。特别是对于妇女的束缚和心理压制,尤为残忍严酷。这在实质上近似于欧洲中世纪宗教的哲学和伦理道德规范。元明清时期,高度发展的专制主义政权,在“尊孔崇儒”的基础上把程朱理学推上“官方哲学”的地位,从而写下了一页又一页“以理杀人”的历史。无数的青春、生命和纯真的爱情,遭到“理”和“礼”的摧残。如果要将儒学的“礼”与“理”称为“人文主义”,那未免太离谱了。 三、晚明社会和清朝前期的人文主义思潮 世界上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历史道路各不相同,但人类社会的进程又有着共同的规律性。当意大利兴起的文艺复兴运动向北欧和西欧扩展的时候,同欧洲基本上处于隔绝状态的中国,也稀疏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并兴起了类似的人文主义思潮。16世纪末李贽在黄安、麻城讲学的时候,正是西方文艺复兴的作家塞万提斯、斯宾塞、莎士比亚从事创作的年代;而汤显祖在家乡(江西临川)病逝的那一年(1616),也是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去世之年。那是中国明朝后期。回顾四百年前的那段历史,东西方文化有着相近的思想动向,东西方文化的发展似是同步的。 明朝中叶以后伴随着资本主义萌芽而兴起的人文主义思潮,主要矛头是针对儒学的“理”和“礼”的。人文主义思想家们,鼓吹人的“自然天性”,反对“理”和“礼”对“自然人性”的束缚或扭曲。李贽反复阐述“人必有私”,“私者人之心也”[19](p544),又说“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秉赋之自然矣”[20](p358)。肯定人的私心、利欲之心为自然的合理的事情,也就肯定了平民百姓特别是市井商贾正当的谋生权利和商业活动。针对理学家把封建的纲常伦理说成是“天理”的欺人之谈,李贽发挥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21](p4)。这就是说,伦理道德必须切合人的正常生活和正当要求,切合自然人性。伦理道德本是规范社会行为的准则,如果有一种伦理道德规范使人无法生存,那肯定是应该抛弃的。程、朱讲的“天理”,就是这样的伦理道德。比李贽年岁稍小并对李贽倾心佩服的汤显祖,提出“情”来同“理”、“礼”相对抗。“情”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是“自然人性”最真实的显露。汤显祖强调“情”,与王艮、徐渭、李贽等人强调“自然人性”,可说是异曲同工。汤显祖宣称“志也者,情也”[22](p1502),“世总为情”[22](p1050)。他的戏剧作品《牡丹亭》以鲜明的人物形象,表现人的“情”如厉风狂涛,“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无论圣贤经传,名门礼数,或人间生关死劫,都将它遏制不住,特别生动有力地说明了“天理”和礼制的虚妄。著名通俗文学专家冯梦龙,编印小说、戏曲及时兴小调,明确提出他编印民歌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23](p1),借表现男女间的真情,揭发礼教的虚伪性。这些通俗文学作品在社会上影响深远。 李贽、汤显祖等人大力肯定人的自然之性、自然之情,那就必然会多方面地背叛封建正统文化。李贽公然向孔子的神圣权威地位挑战,提出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19](p1),不能以“六经”、《语》、《孟》为“万世之至论”[21](p99)。对儒家倡导的“忠义”、“节义”,如“文死谏”之类,他表示鄙视,认为那是“收其声名”的手段[21](p29)。他还把中国专制政权治国的根本--“德礼政刑”,斥为统治百姓的软硬两手:“德礼以格其心”、“政刑以絷其四体”[21](p17)。这些“异端之尤”的言论,表明李贽的思想、人格和价值观念正在从传统模式中叛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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