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范:我忘记提到,昨天刚刚看到的一个消息,日本的九州大学把传统的东洋史研究慢慢压缩为一个主题,标题当然仍然是“日本与东亚”,但他们提出了两个极有意思的话题:第一,先有日本还是先有东亚?这个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他们的结论是,先有东亚,然后才能有日本。第二个问题,这过程中间经历过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明治维新、脱亚入欧,因此日本过去一直强调他是亚洲的西方。现在他们要反思,那就是说,他们重新要回到东亚,因此又把日本的历史与东亚的关系、他们之间的相互交流作为研究的主题。从中我获得了一个信息,日本的史学家、起码是九洲学派,他们强烈反映了日本在全球化时代的一种取向--他们要重返东亚!我觉得,日本的史学家研究东亚、研究中国,他们始终关心一个前提:我们为什么要研究?研究的“态度”应该是什么?而且对这个“态度”,他们一直保持着检讨的立场,不满足既有的认识。这很值得我们中国史学同行思考。相比而言,有关“世界性区域”的关怀,在我们中国的史学研究中就比较弱。这个问题确实还是值得我们反思。另一个需要反思的问题是,在这个“世界性区域”的题目下,从完整的意义上,整个亚洲是否可能构成一个区域?这就是周武先生所讲的,构成一个区域有许多的条件,并不仅仅是地理环境的因素。一位德国教材专家曾认真地跟我说,你们还在编写中国史,我们德国已经不再编写德国史,而是编写欧洲史。我只能对德国同行笑笑,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我们还不到你们这种火候。 唐力行(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听完王教授的报告,我想他关于区域性世界与世界性区域的提法是非常辩证的。我这样理解,区域性世界,也就是把一个区域看作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它的地理环境、气候特征,以及由此所形成的诸多特征的一块地方。那么世界性区域也就是在世界市场的发展、世界一体化的过程中,各个区域仍然保持着各自的特征,这也就是周武先生所说的“变中有常”,而这个在积淀中延续下来的“常”往往是很难改变的。并且,区域性世界实际上也是个相对的概念,可大可小,可以是亚洲,可以是中国,也可以是中国的某一个小的区域。现代中国对于区域史的研究也很兴盛,那么这个区域,就是指中国的某一个特定的地区,比如江南、徽州等等,这是一个小的区域性的世界。不管是大的区域还是小的区域,都可以看得出16世纪以后的社会变迁。 从16世纪开始,实际上西班牙、葡萄牙已经在影响中国了,这些影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但是它的强势是在不断增加的,一直到鸦片战争以来的影响是大大地增强了。在此过程中,一个区域性的世界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区域,这是一个持续变化的过程。关于这些变化的原因,我们中国史学界也一直在讨论,比如文革以后兴起的“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问题,讨论这个问题,其实大家也是意在反思文革,即,文革到底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如果是必然的,那么它的必然的因素是一定要从结构上来看的。从结构上探讨的话,则变成对“中国封建社会为什么长期延续”的争论。那是因为在当时意识形态的制约下,不能针对文革直接提问,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去展演思考。到1840年以后,中国“不变”的格局开始发生了大变,但是我们史学界过去有一些研究的局限性--过分夸大了“变”的情况。如果将中国社会视为一种长期稳定不变的情况,那么1840年以后的历史确实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然而,如果我们深入到中国社会内部的结构,则这种变化也并未撼动社会结构的“常”。 但是,实际上当时出现的诸多变化仍然只是表层的,深层次的变化并没有那么明显。比如从经济上来说,英国的纺织品进来了,但是中国人自己的土布,可以说,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我读大学的时候,许多同学穿的衣服还是家中土布织成的,盖的被子还是农村的土机所织。松江地区的学生,他们还是穿用家里面织的布。这是文革以前的情况。从社会整个的结构来讲,变化也不是很大。我在前几年编过一本苏州社会史碑刻集,在我所搜集的苏州地区的碑刻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从前我们想象1840年以后是一个很大的变化,而实际的情况远非如此。这其中有很多的例子,比如一直到晚清甚至民国,传统的义庄不断在建立,很多的中国商人,举例其中的一家,是陶希圣的亲家,姓鲍,就是一个从徽州迁去苏州的大商人。民国九年,他在苏州建立了鲍氏义庄,捐了五百多亩土地。像这样的碑刻,在苏州碑刻集里面实际上还有很多,不是个别的现象。从我研究的徽州来讲同样如此,就是在抗战期间,很多商人都从江浙一带逃到徽州,因为那是当时江南地区唯一的一块国统区。商人把资金都带往那里,反而在那个时代兴起了一个修祠堂、修族谱的小高潮。 我还可以讲一个故事,1950年土改的例子。我在做口述史调查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地主的后代,他说,他的父亲当时土改的时候就是一个破落地主,土地都已经出卖,但是工作队要把他划分为中农,他很不服气,跑去跟工作队交涉,认为自己是地主,怎么能划为中农呢?这说明,在当时的价值观下,地主还是受尊敬的。因为按照传统的价值观,只有积善的人才能发财,或者勤劳是可以致富的。传统社会里,恶霸地主是有的,但不是多数,世世代代在一起生活的人们,地主也不可能对世代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面的人过分苛刻。我还碰到另外一个例子,他的父亲是一个工商地主家里的长工。这个工商地主在上海做生意,因为徽州是个山区,消息不是很畅通。而这个地主在上海的时候就知道解放军即将过江,形势已经十分明朗,所以他让家里人尽快地把土地都出卖了。这些土地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那位长工,这个克勤克俭的长工以很便宜的价格便买回了一个“地主”的头衔,划成分的时候,就被划分为地主。这两个人的经历,让我的体会很深很深,也就是说,实际上,如果不是一场革命的话,在中国的内地、山区,那些宗族制度很可能会一直延续到今天。它也有自己的合理性,因为那是在特定自然条件下人们对自己生活方式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本身,是很难用今天的眼光去判断的,必须根据它的地理环境以及那些特定的时空条件,才能理解它究竟是合理性多还是不合理性多。 所以由这个命题出发,实际上可以反思一系列的命题,比如,传统与世界的新的因素究竟是一种慢慢融合的方法比较好,还是革命的方式比较好。在这里,我们不是要责备革命,因为革命实际上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某种意义上说,是结构的一个选择。革命为什么成功?--恰恰是因为它应因了这个区域性世界所固有的深层的结构和文化。但是,作为学者,我们要处理好区域性世界与世界区域性的辩证关系。不能以区域性世界而拒绝世界区域性,从而为传统结构的固化造势。区域性世界与世界区域性是一个辩证的发展的过程,是一个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社会价值观--公正、公平、自由、竞争、人权--逐渐趋同、而区域性世界呈多样化的过程。我们做历史研究的时候,以实证史学为主,但是我认为,在研究实证史学的时候必须要有对世界的整体的思考,这有助于我们掌握一种通识,对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中国历史是极有帮助的。这就是我听了王先生报告以后的一点体会。 虞云国(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我对王国斌教授报告的体会:他是要告诉我们,世界性因素影响下区域性世界内部的作用。我是做宋史研究的,我记得我的老师程应镠先生曾对我说过,只搞宋史,是搞不好宋史的;那么我想把这个观点运用到理解今天的报告上,即,只搞区域研究,是搞不好区域研究的。我认为,王教授的这种观念,对我们整个的历史研究都是有启发意义的。实际上,在中国古代史的研究中,这个命题也是适用16世纪以前中国史的。比如说,陈寅恪就曾讲过,隋唐时征高丽,这是一个“东亚世界”的历史事件,而它立即就影响到中国内部的一系列反应。所以说,在我们的前辈史学家那里实际上已经考虑到了这样的因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