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外在”与“内在”存在的两面:“肉身”是人的外在存在形式;“心灵”虽亦肉质,却赋予人“思”的本能,“思”就能够且需要将肉身及其自身--“思”--作为对象“思”而“内视”之,此是谓人“内在存在”的表征。“人?”--“生?”这一连带性诘问差不多成了萦绕人“外在存在”与“内在存在”最艰难亦最有兴味之人间“第一问”,迄今为止的一切人文学科,无不因回应此一诘问之需而产生并发展。也正因此,“人”与“人生”原应成为一切人文学科的出发点与归宿。人谓“文学是人学”[1](P3),历史学归根到底也是“人学”。故代表着“人”根本属性之“人性”原本应为历史学的首要命题之一。 钱钟书并非专门史家,却有其独到而丰富的史论。秉持“六经皆史”之道,尽去“文”、“史”壁垒,钱钟书遂集文论、史论家于一身。其论史,上下通贯,理路明晰,史料熟稔腹笥渊然若韩信将兵;其运笔,衷情恣肆,诙谐成趣,拔出流俗而成竹在胸,此乃钱氏史论之所长。读钱钟书的《管锥编》、《谈艺录》,每可悟出其对史中“人”--“生”之深切感念。凡遇“人性”之域,钱钟书总是不惜笔墨穿穴典故书之又书,复借美学慧眼细加厘析,遂使其重拾传统史学之长,且其所论又每具“历史美学”意味。钱钟书所涉多为当今史学界皆暌违已久之命题。反本溯源,若以美学视角对钱论重加剖析,实可收山石攻玉之效而纠当今史学之偏。 一、“善”、“恶”集于一身:钱钟书论项羽 司马迁的历史人物写真千古传诵,盖缘于太史公敢于直面人性之大要,笔触所及,善恶分明:或仁慈,或残暴,或贪好,或侮慢,直探人之本性,遂使太史公笔下的历史人物栩栩跃动于眼前,可亲可近若“活人”复现然。观《史记》中的历史人物,尤以描写项羽最为生动。太史公分别于《项羽本纪》、《汉高祖本纪》、《陈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中有记叙。 《项羽本纪》范增尝于鸿门宴“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陈相国世家》陈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洁好礼者多归之。至于立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 钱钟书先引之以观项羽“不忍”、“恭敬爱人”之秉性。复探赜索隐,分别引《汉高祖本纪》、《陈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再见与“不忍”似相反而适相成之项羽性格的另一面。 《汉高祖本纪》载,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剽悍猾贼!……诸所过无不残灭!’” 《淮阴侯列传》载,韩信曰:“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羽本纪》载,项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卒二十余万人;引兵西屠咸阳”。 上述史料,钱钟书一一引后论谓: 言语呕呕与喑恶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猾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刓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又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2](P275)。 项羽抗暴秦,在秦汉易代“推动历史进步”的大趋势下成为重要历史人物,此为现今一般史著之关切点。如范文澜《中国通史》即言:“项籍引兵攻秦,怕降兵入关叛变,在新安坑杀秦兵二十余万。秦主力军完全消灭。巨鹿大战是决定秦亡汉兴的关键,没有这一次大胜,农民起义要受大挫折。”[3](P31)范文澜着眼于巨鹿大战之“历史进步意义”而非项羽之残暴。但钱钟书聚焦点则与一般史家不同,并不在意项羽抗秦“进步”与否,却将视角对准项羽之善恶,对项羽之人性诸相不厌其烦、不吝笔墨深加厘析。其评价的提示性意义在于:历史的大回旋与人性的善恶是两码事,历史的“进步”或“倒退”与之并不一定成正比,有时适或成背反;政治生活与文化生活也未必是一回事。细加思量,坑杀秦降卒,二十万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化为冤魂,却换来一个冷冰冰的所谓“推动历史进步”的空洞僵硬的教条,此种评价视生命如草芥,毫无人性“尊严”可言。如果说引人趋善是历史学的根本宗旨,那么,冤坑降卒而又以“进步”且“必然”评价之,则当诘问:为了“历史的进步”,秦之降卒就当该死吗?这样的史观,是否带有“诲杀诲戮”之嫌疑?这一点可暂且勿论,但它至少与康德提倡并完全正确的任何作品均应“指向高贵的意向”,终之于引向“对我们人格中的人类尊严的敬重”[4](P113)之旨趣南辕北辙。 毫无疑问,历史的主体是“人”。“人生百态”,故“人生百味”,也因此历史有百态百味。历史的“百态”需借史家体会为历史的百味,只有百味的历史才是“原生态”的“活”历史。历史的丰富性、复杂性,盖根源于此。强行将历史框进一个“原理”中,并认定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千篇一律,万人一面,其间再也不见鲜灵活泼千姿百态的“活人”,一如围棋活命的“气眼”被堵死,历史学因此而“病”而枯萎。《庄子·应帝王》篇曰:“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此言,浑沌死于凿窍,窍凿似明而实暗。 伯克(Peter Buzke)认为,西方史学思想最重要的特点是它强调发展或进步,这源于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命运或天意概念。“受到现代科学的激发,人们自18世纪以来即广为追寻主宰历史发展或进步的普遍规律。”[6](P394-395)按照余英时的看法,“‘五四’之后中国史学思想日益疏远本身的传统,转而越来越崇尚西方史学理论和方法,此时,中国史学研究和著作的素质开始显著滑落”;“20世纪的中国史家”成了“西方宏大理论的俘虏”[5](P396、416)。看此种对历史的理解是为一种“过度诠释”,一如过度修葺的“病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为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天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6](P186)。其结果是“强制”的“技巧”“窒息(或僵化)了精神”[7](P308)。比较起修葺一整的树丛精雕细琢的人工花圃假山造石,粗糙粗犷的大自然要美得多。二者的区别就在于,一自由,一不自由。上述范文澜的观点正是“疏远本身的传统”并受到“西方宏大理论”影响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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