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人“恋生畏死”与“成仁取义”之两端,钱钟书复以之与社会的廉富观相勾连,并指出: 《淮南子·道应训》说老子此二句,举公仪休嗜鱼而不受国人献鱼,谓受人鱼则或致免相,免相则“不能自给鱼”;盖无异《史记·货殖列传》言:“廉吏久,久更富。”《朱文公文集》卷四五《答丘子服》之一论老子曰:其言“外其身、后其身”者,其实乃所以先而存之也,其爱身也至矣!此其学所以流而为杨氏之为我也。是矣[2](P424)。 钱钟书于“圣人”之“圣”、“廉吏”之“廉”,揭示其爱身即爱生之“私”欲,可谓另辟蹊径,一语中的。然而,杨朱之“为我”,亦人性之本然,却未可以“无私”圭臬之:盖以其不越损人利己之底线也。以“廉吏”身居“牧民”之位,若为吏而廉,究竟泽被苍生,贯穿了“爱”的意蕴,故吏“廉”而“爱身也至”应视作“为我”亦即“恋生”的人性大道。若能“牧民”而非以牛马视之甚或害而食之,“公而有私”,岂非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于被“牧”之小民而言,又岂敢奢望彼“牧”者报“公而忘私”甚或“无私”之宏愿哉! 三、“言古”与“节今” --钱钟书论钱牧斋及其他 晚明文坛巨擘钱谦益(牧斋)晚节不保,降清入仕,后被打入“贰臣传”,世人每为之扼腕叹息。《管锥编》第四册有《钱谦益尊慧远》一文专析钱谦益“言古”而“节今”之道。 东晋太元中,高僧慧远立精舍于庐山,钱谦益《有学集》卷四十二《报慈图序赞》赞慧远以沙门而忠于晋,“整皇纲,扶人极”,足“为儒林之大师”。然时人王应奎《柳南随笔》卷四已讥钱牧斋此论“盖因晚节既坠,欲借野史亭以自文”。钱钟书引后评道:“信斯言也,有裨于知人论世。其昌言佞佛,亦隐愧丧节耳。”[2](P1266) 钱钟书之论钱牧斋,“史评”也。然其史评的视野却符合“美学”之原理。试读康德所言:“对象可能是令人愉快的。但对于它的享受却可能是令人不满意的。因此就有苦涩的愉快这种表达方式。”“对象可能是令人不愉快的。但它所引起的痛苦却可能是令人愉快的。因此而有甜蜜的痛苦这样的表达方式。”[7](P199) 于此,可借用康德的美学理念来理解钱牧斋。钱牧斋未能经受住生死的考验“求生畏死”而降清,“一失足成千古恨”。降清作为“对象”或曾令其“愉快”。然贪生畏死仅“快意”于“肉身”耳,这种“快意”只能是暂时的;大节亏损,根本违背儒家舍生取义的价值伦理观,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精神”所受损及伤害却是永久的。以此,仅仅是出于肉身而非精神的“享受”,就“可能令人不满意”,并会使“愉快”质变成“苦涩”。按照康德的说法,“美”和“尊严”两种情感是“人类本性”,他认为若注意到了这两种情感,也就“说出了一切”;并指出,“真正的道德原则”,“不是抽象思辨的定理,而是活在每个人的灵魂中”[7](P23)。钱牧斋身为晚明文坛巨擘,曾领袖杏坛,“荣誉感”于之如影随形。然一夜之间,山河破碎,地覆天翻,国鼎他移,钱牧斋却开门揖清。扪心自问,他需要对自己的心灵有一个完整地交代。降清既成现实,无法改变,“文坛领袖”为降清“汉奸”;“荣誉感”、“羞耻心”,诸种“历史”与“现实”之对立碰撞所激起的巨大落差,在钱牧斋胸中所掀起的波澜定当如惊涛骇浪。钱牧斋用历史浇灌胸中块垒,这是其灵魂救赎的需要,是被“精神”逼迫而出的。这正可解读为钱牧斋苦极闷极而追求一种“苦涩的愉快”,“令人舒适的苦涩”[7](P66)。故读钱牧斋降清之后的文字,每可见他内心仍然为“美”和“尊严”保留了适当位置。因为“荣誉感及其结果--羞耻心”是人性之天然[7](P66),这就又可以解释“表扬累臣志士与援掇禅藻释典”何以“遂为《有学集》中两大端”:“苟不顺事二姓而又皈依三宝,则其人美俱难并,钱氏尤道之津津”。至于《有学集》卷二十一《山翁禅师文集序》、《芥庵道人塔前石表题词》、《华首空隐和尚塔铭》,亦皆钱牧斋“亟亟发明”有类于“慧远‘心事’”者,其目的亦同样为“托古喻今,借浇块垒”,追求一种“苦涩的愉快”而“自明衷曲也”。所以,“慧远书晋纪元,陶潜不书宋年号,‘悠悠千载’,至钱氏(钱牧斋--引者)而始‘比同’,此无他,生世多忧,望古遥集,云萍偶遇,针芥易亲”。 对于钱牧斋之“言古”以“节今”,钱钟书复下断语谓: 盖后来者尚论前人往事,辄远取而近思,自本身之阅历着眼,于切己之情景会心,旷代相知,高举有契[10](P37)。 钱钟书此论极契合黑格尔《美学》之精神。黑氏认为: 外在的因素对于我们之所以有价值,并非由于它直接呈现的。我们假定它里面还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即一种意蕴,一种灌注生气于外在形状的意蕴。那外在形状的用处就在引导到这意蕴。因为一种可以指引到某一意蕴的现象并不只是代表它自己,不只是代表那外在形状,而是代表另一种东西,就像符号那样,或则说得更清楚一点,就像寓言那样,其中所含的教训就是意蕴。文字也是如此,每个字都指引到一种意蕴,并不因它自身而有价值[11](P25)。 人“首先作为自然物而存在,其次他还为自己而存在,观照自己,认识自己,思考自己,只有通过这种自为的存在,人才是心灵”。人“必须在内心里意识到他自己,意识到人心中有什么在活动,有什么在动荡和起作用,观照自己,形成对于自己的观念,把思考发见为本质的东西凝固下来,而且从他本身召唤出来的东西和从外在世界接受过来的东西之中,都只认出他自己。……在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见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11](P39)。 探及钱牧斋内心的隐秘,对于钱牧斋为何特别瞩目处于时代巨变风口浪尖之上的历史事件、人物,相比常人而言,钱钟书更多的是一份“同情的理解”。我们似可以说,作为“后来者”,钱牧斋“论前人往事”是一种需要,其“从本身召唤出来的东西和从外在世界接受过来的东西之中,都只认出他自己。……在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见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钱牧斋之托古喻今借浇块垒正是其“意蕴”即“史义”所在,此亦即钱钟书“远取而近思,自本身之阅历着眼,于切己之情景会心,旷代相知,高举有契”之真知灼见所在。 环顾历史,如钱牧斋之所为者多有。故钱钟书读史至此,每能另出手眼,别见洞天。《鬼谷子·反应》篇详言“以反求覆”之道,谓“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己……故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钱钟书认为,此“理可以推之读史”。是故,钱钟书读苏洵的《六国论》,便读出了其“与北宋赂辽”之意味;读苏轼的《商鞅论》,则言与王安石变法相关,此无他,“古事时事,相影射复相映发,厥例甚众”也,适如《荀子·非相》篇所谓“欲观千岁,则数今日。古今一度也”,其《性恶》篇则曰:“故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 “言古”意在“节今”,“节今”则须从“观念”而至于“践履”。钱钟书复以晚明之“文”参验“明遗民逃禅之风”,乃觉“有味乎其言”[2](P1267)。柳宗元《送玄举归幽泉寺序》云:“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故有貌而不心,名而异行,刚狷以离偶,纡舒以纵独,其族类不一,而皆童发毁服以游于世。其孰能知之!”柳氏身处“无事平世”,其语已抉出佛、道“大而多容”之长,以此,“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佛释有“容”乃“大”,于明清鼎革之际恰恰契合了“有志而耻制于世”,不事二主势否降清的士大夫心境。是以,身处两朝之交的士大夫多入佛门,“以游于世”。钱牧斋冷眼观之,撰文表彰而曲意自示。《有学集》卷四《寄怀岭外四君》之一《金道隐》:“法筵腊食仍周粟,坏色条衣亦汉官。”《嘉禾梅溪访大山禅人》之三:“四钵尚擎殷粟米,七条还整汉威仪。”又,方以智之子中通《陪诗》卷一有《癸巳春省亲竹关》:“吁嗟乎!天有无?何令我父薙发除髭鬓?只此一腔忠臣孝子血,倒作僧人不作儒。”吕留良《晚村文集》卷二《与潘美岩书》亦云:“虽圆顶衣伽,而不宗、不律,不义谛,不应法,自作村野酒肉和尚而已。”以上史料,钱钟书均一一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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