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于究竟由哪一个个体来进行地方书写定会有疑问与争论,但在如何书写地方的方法上,编纂者对“网罗”、“搜猎”、“访搜”地方材料抱有肯定的态度,例如朱长文续修吴郡图经时,曾“参考载籍,探摭旧闻”,(39)郑兴裔《广陵志序》称:“虽微必录,无隐不宜,数百里封域中之事,群汇而笔之于书,则身虽不下堂阶,而广陵错壤,恍然在目。”(40)杨潜(生卒年不详)在《云间志序》中说修志时“畴诸井里,考诸传记,质诸故老”,(41)修志者相信通过数据搜集的方式,对地方知识与经验进行搜集、整理、分类,便能对地方进行描述与书写。郑兴裔在《合肥志序》中写道: 郡之中所为山川之广袤,守得而考之;户口之登耗,守得而询之;田畴之芜治,守得而省之;财赋之赢缩,守得而核之;吏治之臧否,守得而察之;风气之贞滛(淫),守得而辨之。(42) 通过山川、户口、田畴、财赋、吏治、风气等门类的设定与构建,通过知州“考之”、“询之”、“省之”、“核之”、“察之”、“辨之”等认识方式的跟进,州郡的图式就被辨识出来。虽然郑兴裔主要是从州郡官守的角度来解读方志,但方志中这些具体门类的设计并非只是修志者的个人偏好,而是各有宗旨。《仙溪志》黄岩孙(生卒年不详)跋载: 论财赋必以惜民力为本,论山川必以产人杰为重,人物取其前言往行,否则虽穹弗载焉。诗文取其义理法度,否则辞虽工弗录焉。按是非于故实之,寓劝戒于微言之表,匪直为纪一设也。(43) 如果说,地方志编纂中的门类,包括“财赋”、“山川”、“人物”、“诗文”等的设计是赋予人们认识地方社会的方式的话,那么,通过赋予每一门类以价值标准,地方社会的图式就被传递和构建出来。 三、地方书写的意义世界 从形式上看,方志以都会郡县的地理界限作为其书写范围,因此,每一个地理环境就是一个文本环境。在文本的环境中,方志是一种综合的过程,它根据分门别类的体系,通过山川、人物、户口、财赋等门类的设计与结构化,以一个有效和连贯的方法,消除了地方信息与经验的零散性与芜杂性。从这一点上讲,门类就是镜头,通过它,地方社会图式得以呈现。毫无疑问,依傍于不同的行政单位所书写出来的方志文本,在山川、人物、户口、财赋等各个门类的具体信息上亦是有差别与不同的。但是,当方志以都会郡县等独立的行政单位为个体出现时,纂修者所希望强调的并不是每一部方志个体信息的特殊性。《景定严州续志》方逢辰序称: 郡有志,所以记山川、人物、户口、田赋凡土地之所宜也……严之所以为望郡而得名者,不以田、不以赋,不以户口,而独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有子陵之风在也。(44)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一语引自范仲淹(989-1052)为纪念东汉隐士严子陵(生卒年不详)而作的《严先生祠堂记》。方逢辰认为按山川、人物、户口、田赋等门类所建构出来的地方只是一系列地方信息与知识的排列,但这些排列并不是为了凸显出严州的特殊性,更遑论通过这些信息来“夸饰以侈风土”了。因为,尽管严州为浙右望郡,但“介于万山之窟,厥土坚而隔,上不受润,下不升卤,雨则潦,霁则槁,厥田则土浅而源枯,介乎两□,节节级级如横梯状,其民苦而耐,其俗啬而野,其户富者亩不满百,其赋则地不产米,民仅以山□而入帛,官兵□廪率取米于邻郡以给,而百姓日籴则取给于衢婺苏□之客舟,较之于他郡,其等为最下下”。(45)而严州之所以为称为望郡,却是苍苍云山,泱泱江水之间的“子陵之风”。如此,在山川、人物、户口、田赋等各个门类的设计,方志编纂者不仅需要罗列各个门类的信息,还需要去寻求并阐释其中的意义。《吴郡图经续记》林虑(生卒年不详)后序直接明言,称是书虽只三卷,但“岂可徒以方城舆地之书视之哉”。(46)《赤城续志》吴子良序说: 门类率与本志协,所证所聚愈详矣,而书岂徒取其详而已乎,使读《赤城志》者,诠评流品,而思励其行,细咀篇什,而思畅共才,睹是非而开浸漶,念得失而重沿革,悟劝戒而审趋舍。(47) 方城舆地以及门类的详细并非是修志者的追求,按类别来整理地方材料,固然可以结构化地方文献,但修志者亦相信,详细的收集与归类不是解释,推敲地方书写背后的意义世界才是其主旨。因为,当方志跨越时间去构建地方社会时,“社会”是与地理位置相一致的,地理范围中那些有代表性的角色扮演者或“个人”,他们隶属的行为“文化”被想象成一个整体。郑兴裔《合肥志序》说: 惟志之作非徒以侈纪载也,葢有激劝之意焉!子舆氏曰: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今试为之。披其舆图,考其轶事,西瞻金斗,东顾浮槎,当年梅尉高隐之风,梁女修道之迹,父老犹能道之否?望明逺之台,与波上下,如隐隐闻读书声也!若夫移檄敛黄巢之兵,谢郡留贮库之钱,使君流风于今如昨,国朝吕文靖陈文惠之遗爱,啧啧在人耳目,其政事可得而稽,勲名可得而师乎?生平思包孝肃之为人,所称烈如夏日而凛若秋霜者,过双阙则又未尝不心仪焉?彼其高风劲节,妇人女子皆化之,如崔氏者非闺中之铮铮乎?至于肥水奏东山之捷、飞骑走张辽之袭,埀之志乘,皆足以增辉于史册,留慕于后人,可以风一国,可以型四海,贤者深其效法之心,不肖者生其愧悔之念,皆是道也。(48) 这里,梅尉、梁女、谢郡、吕文靖、陈文惠、包拯、崔氏等人物都是沉淀着的历史,促使人们回忆过去,这些人物常常嵌入相关的场所、关系以及历史之中,通过阅读方志,只需一个简单的名称,就能使身居其间的人们理解这些人物的历史含义。方志中记载的典故、感觉到的记忆以及其他相关的关系成了意义的来源。 而对意义的追索,显然并非是后加的设定,而是一开始就隐藏或者说被寄寓在纂修者心中的。元丰六年(1083),司马光(1019-1086)为《河南志》所作的序中称是书:“岂徒先人蒙不朽之赐于泉壤,抑亦使四方之人未尝至洛者,得之如游处已熟,后世闻今日洛都之盛者,得之如身逢目睹也。”(49)元祐七年(1092)林虑所写的《吴郡图经续记后序》称:“余虽少长于苏,而山川、城邑、津梁、园观,往往未知其所由来,尝以问乐圃先生,先生出所为《图经续记》以示我,曰:此一览尽之矣。”(50)绍熙四年(1193)《云间志》杨潜序称:“是书也,虽一邑之事未足以广见闻,异时对友朋则可以资谈尘,事君父则可以备顾问。”(51)很明显,纂修者希望阅读地方志书者能够对该地包含着记忆与期待,可以“知其所由来”,可以“如游处已熟”、“如身逢目睹”,而且当人们借由方志以“资谈尘”、“备顾问”时,志书本身作为一种强有力的叙述方式与内容赋予了地方世界以意义。绍兴九年(1139),董棻(生卒年不详)所写《严州图经》序中说该书: 凡是邦之遗事略具矣,岂特备异日职方举闰年之制,抑使为政者究知风俗利病,师范先贤懿绩,而承学晚生。览之可以辑睦而还旧俗,宦达名流玩之可以全高风而励名节。(52) 修志者相信志书中所储存的“邦之遗事”,包含了“先贤懿绩”等社会意义上的典型行为,这类行为可以为时人所效法,可以备后来者学习。同时,作为文本的方志亦为人们创造了重要的认知环境,当阅读者接受并习惯了这一种认知环境时,接纳了志书中所表达的日常生活中的风俗习惯时,“辑睦”的社会理想就能够获得很好的表达,而宦达名流亦可以在志书所揭示的意义世界中获得自我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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