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角度反思现代性:能得到“另类现代性”的结论吗?
我将以亚洲各社会为例,从历史角度来提出对诸种“另类现代性”的批判。我以为,“另类现代性”这个思想的意义在于挑战以欧美为中心的现代性概念,但随着近年来这个词在学术和政治圈中逐渐流行,它也面临批判。下文第一部分就要揭示个中原因。而造成这一术语流行的圜局、使它前所未有地受关注的圜局,也对现代性及其历史带来至关紧要的新问题,为何如此?我会随后论及。 我认为,“现代性”这个概念足够包容新近彰显的历史复杂性,但我们以前理解的“现代性”概念要实现这一包容,就需要重新加以改造。在它前面加上一个形容词“另类的”,有着重要的反霸权意图。但它忽视了一点:尽管这些新的“另类”是对全球霸权加以重塑后的产物,但依旧陷于早期现代性的霸权假设之中。同样,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说,它也侧重于研究和解释非常政治化和概念化的现代性后果。为了伸张这些领域中有着持续的文化身份,现代性的历史化往往伴随着昭示“他性”的历史的具体化。在一定意义上,其历史意义是与本次旨在于跨区域互动的“全球性交换关系”讨论会的其他指导原则相背离的。①这样,用一个形容词来肯定现代,就分散了人们对现代史基本问题的注意力。相反,现在需要的是把现代性作为一个历史概念,不一定非得抛弃,而是加以重新思考,以便切合我们对其历史和现状的不断变动的理解。 诸种“另类现代性”这个概念的基本问题在于,与这些另类相对的“现代性”是什么不清楚,或者如卫腊富(Ralph Weber)在最近的一次讨论中所说的,“现代性”是什么东西的“现代性”?[1]最近的用法常把诸种“现代性”这个思想理解为文化,且最显著的用法是用来指各个非西方社会,也就是声称这些社会特定的文化遗产需要不同于欧美的现代性道路,而在此以前唯有后者提供了现代性的各种标准。对“现代性”的这个“文化转向”需要加以更为严格而批判性的审查,甚于其倡导者或者其批判者所进行的审查。其倡导者对当代文化有一个差异崇拜的倾向,而其批判者则因其抽去现代性的一切实质内容而简单地消解这个转向。诸种“另类现代性”与有亲缘关系的诸种“复合现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概念一样,不过是现代性中另一危机的症状:这就是伴随其全球化而来的危机。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这些术语是否有助于理解这个危机,或竟提供更为模糊和难于捉摸的解释?这不仅是抽象的知识路径,而且也是深刻的政治路径和意识形态路径。 我认为“另类现代性”的思想是不证自明的,但在细微的意义上,即现代化尚未导致这些社会复制那个本身即是一个虚构抽象(an imaginary abstraction)的西方模式,则需要论证。另一方面,对“另类现代性”的各种诉求,就其不能探讨现代性的结构性问题,以及在差异持续之外还有何他性卷涉其中而言,它们即便不是空洞的,也是非常成问题的。相反,对另类现代性的诉求,其意义在别处:此即断言不同社会有定义现代性的权力。欧美的傲慢在于认定现代化必须遵从西化的路子,因此一直受到质疑和挑战。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一问题现在是以折射文化诉求式的诸种“另类现代性”来表达,为什么这些诉求大受欢迎而成为全球性话语的一部分,包括早先声称独占现代性的那些社会在内皆是如此。塑造现代性以及我们对其复杂性加以理解的,乃是另类性诉求之具有这样的力量,而远不是有关文化差异的模棱两可的证据,和文化差异可能对现代性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无论不同社会之间有着何种变动不居的差异,我们都需要解释我们现在和过去在理解差异和对待差异的态度上的各种差异。这就要求我们不仅要考虑各种文化标准,而且要考虑转变全球性权力的配置。这一转变既与现代性的过去有关,也与其现状和将来有关。 单就积累学术证据来说,要说明最近对现代性种种问题的重新表述都会很难。我认为问题刚好相反:我们对现代性的理解发生转型后,也要求有一个恰适的历史来解释转型后的认知。这一认知曾经引导我们重新发现新的证据,或者让我们熟知的东西重新充满活力。为了从欧洲中心主义史学的霸权中拯救现代性,我们要欢迎这一做法,但它并非没有陷阱。诸种“另类现代性”这一思想只要依旧系于现代民族和文明范畴,便会具有各种反霸权的意涵,也开启了史学狭隘主义之路,带着自身的霸权意涵,鼓励其他中心主义。注意到这个困境是书写过去的前提,这样会避免早先的各种霸权和压力,以专注于为全球性身份政治提供服务。这需要重新思考过去,不只是把过去当作某种现代政治身份的源泉,而且是把过去当作各种探讨人类身份问题的源泉。 一、诸种另类现代性 随着全球化上升为历史研究和解释的范式,诸种“另类现代性”思想广为流行。其启示显然是当代才有的,因为是现代性的全球化为挑战欧洲中心版本的现代化提供了力量。现代化越是作为带着逻辑普适性和欲求普适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而获得全球认可,似乎对其基本的历史假设的抗拒就越大,因为这一假设认为,现代性是欧洲历史的独特产物,它一经产生,就毫无例外地为所有社会的未来指明了道路。“另类现代性”挑战这一欧美中心主义目的论,认为有其他的现代性轨迹。用杜波依斯出色的辩证术语来说,这个现代性“双重意识”大概可以说成是全球现代性的条件,现代性正在展开新的阶段,其特征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全球化,同时通过号召差异特别是文化差异而导向碎片化。 “另类现代性”的各个概念前提至少是在表面上相对直接。首先,确认现代性是一个有着普世诉求的全球存在,没有这一点要谈“另类性”就几无意义。用某本该主题文集的编辑的话说,“用‘另类现代性’来思考,就是承认现代性是无法避免的,就是阻止思考终结现代性……现在,现代性无处不在。”[2]我们可以加上一句,“无处不在”也意味着一无所在,因此意味着现代性的终结,但不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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