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派扬私记而贬官书,认为私记较官书更为真实可信。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说:“所谓别史、杂史、杂传、杂记之属,其价值实与正史无异,而时复过之。试举其例:……且吾不尝言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记亮南征事仅得二十字耶?然常璩《华阳国志》,则有七百余字,吾侪所以得知兹役始末者,赖璩书也。”“是故以旧史作史料读,不唯陈寿与魏收可以等夷;视司马迁、班固与一不知谁何之人所作半通不通之笔记,亦可作等夷视也。”(13)梁启超独具支眼,早在1922年就指出了帐簿的史料价值,写道:“然以历史家眼光视之,倘将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等数家自开店迄今之帐簿,及城间乡间贫富旧家之帐簿各数种,用科学方法一为研究整理,则其为瓖宝,宁复可量?盖百年来物价变迁,可从此以得确实资料;而社会生活状况之大概情形,亦历历若睹也。”(14)他还认为小说也有史料价值,说:“中古及近代之小说,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记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例如《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门作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须知作小说者无论聘其冥想至何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15) 鲁迅认为“野史和杂记”比“正史”更可信一些。他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16)又说:“‘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还说:“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17) 翦伯赞的看法是:“再就史部诸书而论,则正史上的史料,较之正史以外之诸史,如别史、杂史等中的史料,其可靠性更小。其中原因甚多,而最主要的原因,则因为所谓正史,都是官撰的史书。……而所谓正史,几乎都是历代政府监督之下写成的,至少也是经过政府的审查,认为合法的。虽然大部分正史,都是后代编前代之事,但其资为根据的史料,则系前代的实录及官书,此种实录及官书,皆成于当代人之手。以当代之人,记当代之事,当然不允许暴露当时社会的黑暗,特别是统治阶级的罪恶,否则就要遇到危险……”(18) “此等杂史,虽其写作体裁不及正史之有系统,行文用字不及正史之典雅;但因杂史所记,多系耳闻目见之事,而且其所记之事又多系民间琐事,故其所论,较之正史,皆为真切,而且皆足以补正史之遗逸缺略乃至订正史之讹误。特别是因为杂史不向政府送审,没有政治的限制,就能尽量地暴露事实的真相。所以有时在一本半通不通的杂史或笔记中,我们可以找到比正史更可靠的史料。”(19) 鲁迅、翦伯赞肯定野史、杂史的价值,如不太摆史官的架子,所记较正史为真切,敢于暴露史实的真相等等,都是对的。梁启超重视帐薄、小说之类的材料,很有见解,但把“半通不通之笔记”与《史记》、《汉书》等同看待,则过于偏激。在鲁迅、翦伯赞所说之外,私记还有两个长处。一是对史实有官书所无的具体、细节的记载。例如,成于乾隆年间的《扬州画舫录》,对扬州的城市,园林、商业、工艺、建筑和社会风俗的情况都有具体、生动的描述。书中还有关于画家、文士、戏剧、曲艺的丰富材料。(20)二是所记典章、制度等方面的材料,可补正史之不足。例如,清嘉庆时礼亲王昭梿撰《啸亭杂录》,述清初的仪制、掌故,大都翔实可靠。卷二记清初官制和汉军八旗的设置;卷八叙内务府的定制,均可做考史的佐证。但笼统地说野史和杂记比正史更可靠,就有些偏颇了。野史、别史、杂史也有它们的短处。第一,所记有些来自道听途说,而非亲闻亲见,不免失实。即使是作者亲历的事,后来回忆时也常有误。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这类的例子,(21)这里不再赘述。第二,私家记载零散,不如官府文书之有系统。第三,私家记载挟恩怨,流于诬妄。这类例子很多,如《广阳杂记》谓永乐帝为元朝后代。“明成祖,非马后子也。其母瓮氏,蒙古人,以其为元顺帝之妃,故隐其事。”(22)第四,私记同官书一样有吹捧帝王将相的内容,因为作者大都是封建士大夫,他们不可能只揭露而无颂扬。例如,宋王闢之撰《黾水燕谈录》卷一首列“帝德”十八事,对宋朝皇帝极尽歌颂之能事。(23) 第三派认为官书与私记各有短长,应当并重而不可偏废。 古代史家刘知几、司马光大体上持上述看法,他们首重实录、正史,但亦不轻视杂史小说。刘知几在《史通》一书中把全部史籍分做“正史”与“杂述”两大类。他首重“正史”,在《古今正史》中,勾勒了中国史学的发展大势,上自《尚书》,下迄隋唐诸史,一一扼要说明。刘知几虽重“正史”,但并非全盘肯定,如在《疑古》中批判《尚书》,在《惑经》中批判《春秋》,在《杂说》中批判诸史。刘知几对杂史亦不轻视。在《杂述》中写道:“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从来尚失。”他把古今杂乘分为十品: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薄,并对每一种的长处和短处都做了分析。他在称赞“五传”、“三史”之后,笔锋一转写道:“蒭蕘之言,明王必择;葑菲之体,诗人不弃。故学者欲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24) 司马光修《资治通鉴》,重正史、实录等官书,但亦博采杂史、小说等私记,可谓纲罗宏富。《通鉴》引用文献的种类,各家说法不一,总数当在300种以上。(25)他在《进书表》中说:“遍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抉择幽隐,较计毫厘。”又在《答范梦得》书中说:“其实录、正史未必皆可据,杂史、小说未必皆无凭,在高鉴择之。”(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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