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世纪至17世纪,一种反映手工业者和商人利益的新文化思潮,在欧亚大陆的东西两端兴起。在西欧,随着城市的发展,市民阶层登上了历史舞台,与此相应,出现了一种反对封建主义、宣扬人性自由的人文主义文化,这种进步的新文化。给沉沦于中世纪“黑暗时代”的西欧带来了春意,终于汇成了文艺复兴时期思想解放的洪流。而同时期的中国明朝,由于城市的繁荣,市民群众成为活跃的力量。反映他们意志的思想,结合从封建“正统”分裂出来的叛逆者的“异端邪说”,同样地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化。这种执着于现实人生的市民文化,也冲击了维护封建专制的“正统”文化。 本文试运用比较方法考察两种文化的同异,追溯这些同异产生的原因,并在“同”与“异”中寻求二者发展的途径,旨在探讨中古后期中西文化的发展问题,为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和未来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提供借鉴。 一 在西欧人文主义文化和明朝市民文化之间确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首先,两种文化的思想趋向是一致的。它们都肯定现实世界的世俗生活,歌颂友谊、爱情及人间幸福,反对禁欲主义和来世观念。在11世纪的西欧,“第一个人文主义者”彼特拉克,就极力宣扬现实世界的美好,认为人应该享受尘世的物质和精神幸福:“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凡人要先关怀世间的事。”①薄伽丘则辛辣地嘲讽教会的腐败与堕落,无情地揭露僧侣禁欲主义的伪善及不人道,同时也赞颂男女爱情的纯真和高尚:原本愚鲁无知的富家子弟西蒙,自倾心于一位美丽的姑娘之后心灵顿时开了窍,终于成为“才艺出众”的绅士②。16世纪法国的人文主义大师拉伯雷,强烈要求打破封建神学的禁锢,到知识的源泉那里去研究人类和宇宙,去“畅饮知识,畅饮真理,畅饮爱情”③。而同一时期或稍后的明朝,启蒙先驱们也提出了类似的思想。他们针对“存天理,灭人欲”这一维护封建专制的理学教条,公开主张言“私”、言“利”,李贽等人就把“好货、好色”当作人生及自然的要求加以肯定,认为“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④因而,“好货”与“好色”乃人“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⑤的正常欲望。著名科学家宋应星则进一步指出:“气至于芳,色至于艳,味至于甘,人之大欲焉。”⑥充分肯定“私欲”的正当性。以“临川四梦”而享盛誉的汤显祖,极力推崇爱情的神圣性,把爱情看成能超越生死界限的伟大力量。他甚至发出这样的感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⑦“三言”的作者冯梦龙更把这一理论付诸实践,满怀深情地谱写了一曲曲男女相恋,为情而死的赞歌⑧。 与关怀现世生活和人间幸福一致,两种文化都肯定人的价值,强调人的力量,要求个性解放。人文主义者把自己生活的时代称为“人的发现”的时代,他们认为人生的目的就是个人的自由和幸福。皮科·米朗多拉指出:“人不受任何限制,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天性”,能够“自由地发展自己,战胜自己”⑨。特来美修院是人文主义的理想乐园,那里的院规只有一条:“随心所欲,各行其是。”⑩这些都是对人性解放,个性自由的呼吁。莎士比亚更借丹麦王子之口,唱出了对人的理性、能力、仪态和活动的颂歌(11)。而明朝的启蒙先驱则倡言“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12)。他们认为人应该独立自主,不必服从他人的意志,甚至不必受“圣人”言教的束缚:“但率性而为,勿以过高视圣人之为可也。(13)倘若一个人不能率性而为,那就是“己心不直”;而“心不直,即不自由,不自由即非礼”。对“礼”作了全新的阐释或理解。 无论是西欧人文主义者还是明朝启蒙先驱者所赞颂、讴歌的“人”已不再是“神化”了的封建统治者,而是一般的民众,特别是市民工商业者。罗马教皇的权威在中世纪至高无上。可是,还在文艺复兴早期,但丁就把那贪婪、腐化和出卖圣职的教皇置入地狱,让他们遭受“地狱之火”的煎熬,连活着的教皇逢尼法斯八世,也给他预留下一个位子。(15)对于这些“地上的上帝”,拉伯雷从各方面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和嘲弄。在他看来,僧侣只是些“貌似虔诚的老猴”(16)。而在长达一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孔子一直受到统治者的顶礼膜拜,但明朝的启蒙先驱对此提出了非议。王艮指出,孔子“亦人耳,胡万世之称圣耶?!”(17)他们公然打破对“孔圣”的迷信,认为不应该以孔子的见解作为是非标准:“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18)。这说明人们观念开始改变,在中西文化启蒙人士的眼里,“神圣”的灵光已经坠落,他们正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普通手工业者和商人的活动。《十日谈》的一百篇故事,为我们提供了商人、工匠、厨师、杂役、贩夫走卒的生活群相,他们的善良、勇敢与机智受到了作者的赞赏。在《坎特伯雷故事》里,乔叟描绘了来自英国社会各阶层、从事各种不同职业的形形色色人物,有旅店主、磨坊主、衣帽商、伙食经理及木匠、厨师、船员、染坊工、纺织工等等。他们各自的容貌、性格,不同的言谈举止,作者都作了生动、细腻的刻划。这些工商群众的鲜明形象,与中世纪英雄史诗中苍白的人物形象成了强烈的对比。与上述著作相类似,明代的拟话本“三言”、“二拍”,也“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19),勾勒出商品经济的繁盛给社会风尚带来的新变化,反映了市民阶层的喜怒哀乐及理想追求。在这一点上,中西市民文学实为异曲同工。至明代中晚期,各行各业的工匠和商人已作为主人公大量出现于文学作品中:既有买卖珠宝、运销布绸、远洋贸易的商贾;又有纺织机户、碾玉工匠和线铺主管;也有裱褙铺主的女儿,贩香商人的姑娘;还有挑担卖油、提篮售姜的小贩。而且作品对工商“本业”公开加以赞扬,工匠、商人对自己事业的自豪感被堂而皇之地提了出来:“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正经”(20)。原来做官的“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而告脱了官职去经商(21)。亦有读书人不愿皓首穷经,宁可另图门路,“凑些资本,买办货物,”“图几分利息”(22)。所有这些描述已有别于以往视科举仕途为世业而鄙薄工商的旧观念,从而为时代带来了清新的气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