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享誉国际史坛的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中世纪史专家希尔顿的论证，最早的“自由人观念”是在中世纪晚期的一些挣脱了农奴制枷锁赢得了独立的经济和人身地位的农民中间出现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的作者布克哈特则认为，在欧洲人中最早形成独立的个性人格的是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已经能够独立自主地立身处世的意大利人。不久前，我同另一位英国学者讨论西方个人本位文化的起源时，他认为，宗教改革时期新教倡言唯信得救论，主张每个信徒凭着自己的虔诚就能直接得到上帝慈恩，就是说，每个普通信徒都有权利直接获得神恩而勿需求助于教会的任何权威人士，这可能是宗教生活中的个人独立性开始确立的一大标志。个人主义的思想体系，作为个体本位文化的观念上的系统表现之一，出现得更晚一些，《不列颠百科全书》把它的开端追溯到17世纪的霍布斯和洛克。韦伯为了强调西方文明不同于东方和其他任何文明的独特性，把西方的个人主义起源追溯到了个体家庭开始拥有畜群的时代，显然不符合大多数西方史家公认的历史事实。
    这些事实表明，文化比较首先涉及到一个比较研究的方法论问题，而方法论又是同一定的文化本体论--即关于文化本身的种种特性的基本看法相联系的。例如，文化究竟包含哪些方面或哪些层次？那些方面或层次相互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究竟是什么因素决定着文化特征的产生或演变？如果对这些问题没有明确的认识， 就凭直觉的感受去列出一些项目加以比较，再凭直观的印象作出比较的结论，我认为，这类结论大都经不起检验。如本文开头列举的那些比较结论，其中相当一部分即属此类。
    可以看出，上述比较主要是在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层次上进行的，而从实践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制度和观念总是随着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这个更为深层的文化层次的变化而变化的，而具有很大稳定性的生产生活方式又是在永远处于变动之中的日常的生产生活实践活动中形成、发展和演变的。在漫长的古代和中世纪，那些日常实践活动的变化是那样的缓慢和微弱，不但使从事着那些实践活动的当事者们误认为自己永远只是简单地重复着先辈的活动，而且使现代的观察者们直观地误认为那些实践活动在千百年的“长时段”中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并且把那种“长时段”的“不变”特性归因于文化观念的基因式的传袭特性。可是，即便是遗传基因，不也是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出变异的因素，而且最终导致它自身的进化吗？千百年间似乎毫无变化的生产生活方式、习俗惯例和文化观念不是最终还是改变了吗？这又作何解释呢？最终还是只能在那些虽然极其缓慢微弱，但确具有水滴石穿功效的日常生产生活实践活动的变化中去寻求答案。
    由此可见，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的比较只有联系到对生产生活方式，并进而联系到对日常的生产生活实践活动的比较来进行，才能得出较为科学的结论。近年来有些论者指出，上述那类比较，其实在颇大程度上是以中国古代传袭下来的以小生产和自然经济为物质基础的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与西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以后逐渐形成的一些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进行比较。我倾向于同意这种看法。但我又觉得，这里还有另外一些问题需要探讨。诸如，类似上述那样的归纳是否真能归纳出近代的西方或古老的中国传袭下来的文化的全面特征？是否能进一步归纳出其中最本质的特征？尤其是否能够据以恰当地回答什么是现代文化的共同特征，以及怎样探索实现文化现代化的方向问题，等等。如果不能对这些问题提供确切的答案，就谈不上比较的科学性。
    例如，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四号上发表的《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一文中曾将他所认为的根本差异归纳为三大项：1.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西洋民族性恶侮辱，宁斗死，东洋民族性恶斗死，宁忍辱。2.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族为本位，西洋民族，自古迄今，彻头彻尾个人主义民族也。3.西洋民族以法制为中心，以实力为本位， 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以虚文为本位。显然，这样的比较结论鲜明地反映了当时一个青年爱国志士痛感外敌凌辱和内部腐朽专制、愚昧、落后之苦而宣泄的满腔激愤之情，因而至今还具有宝贵的思想史资料价值，但却不能把它当作真正科学的比较看待。例如，说“西洋民族性恶侮辱，宁斗死，东洋民族性恶斗死，宁忍辱”，而征诸史实，却不难证明，无论哪个民族，在各个时代各个阶级和阶层中，甚至在同一阶层的人们当中，宁死不屈者和忍辱偷生者都不乏其人；而每个民族一旦在异族侵凌之下面临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大多数的同胞总要作宁死不屈的选择。宣告本民族具有种种恶劣品性，正象那些为了痛砭本国同胞的弱点而写作“丑陋的某国人”的作者们一样，恰恰表明了那个民族具有从自身生存发展的实践活动中历史地积淀起来的更生自强的民族特性。也正因此我们不能把那种痛砭视为对该民族文化特性的科学概括。重法轻情或重情轻法之类的比较，也属于同一类型。至于说“西洋民族，自古迄今，彻头彻尾个人主义民族也”，这种论断是多么不符合上古、中古时期的西方历史事实，已如前述。而且，后面我们将要证明，即使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方式产生以后的西方近代文化，也不是单纯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个体本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