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与英、法的近代民族主义政治意义相反,在德意志,我们看到了民族主义的另一种类型,一种文化民族主义,一种冲击与反应型的民族主义。18世纪,面对先进的法国文化的入侵和冲击,一批德意志知识分子感到自卑、痛苦、伤心、屈辱,这种痛苦迅即转化成对法国文化的抗拒,自卑转变成自傲。他们认为德意志民族原本就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于是,他们回忆与歌颂德意志民族光荣的过去,探寻与培植德意志民族的民族精神和秉赋。19世纪初,当拿破仑占领德意志之时,德意志民族的这种痛苦、屈辱、仇恨的民族情感发展到了高潮,屈辱、仇恨是此时德意志民族的民族“情结”。在这种情感的支配下,德意志民族更加沉浸于这个民族的过去,并从历史中探寻得出,德意志民族是一个拥有一种自然力量,具有优秀秉赋和创造力的伟大民族,这种原始的自然之力、生命之力将会支撑她奋起斗争,重新获得民族的独立。由此,我们也可明白,德意志民族之所以如此深沉和坚韧,是因为他们在漫长历史的源头中挖掘出了民族的精神和秉赋。 自宗教改革之后,德意志一直是分裂割据。1800年之前,它有314个邦国和1475个庄园,总共有1789个独立的拥有主权的政权。所以,德意志常被描绘成一件“狂欢节日穿的短上衣”。面对于此,一批思想家认为,这种分裂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分裂,更重要的也是一种文化上的分裂。在他们看来,西方文化(主要是法国文化,就德意志而言,法国位于西方)的冲击与入侵已使德意志民族抛弃了民族的传统、习俗、特性和精神,阻碍着德意志民族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因此,这些思想家强烈反对对外国文化的模仿,努力培植民族文化、民族特性和民族精神,希望通过这些努力,德意志民族能克服分裂,实现统一,从社会历史的客观进程来说,德意志文化民族主义的出现是其历史的必然,它对德意志的民族统一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缺乏政治、经济统一条件的情况下,首先从文化上确立起民族的共同认同将不失为是一种实现统一的积极方式。所以,德意志文化民族主义为德意志的统一创造了条件,并成为德意志统一漫长道路中的第一块里程碑。 面对法国文化的冲击与入侵,德意志的一批知识分子奋起抗拒。从本民族的民族性出发,他们不仅反对接受表现在器物层面上的文化,而且反对法国启蒙思想家所表达的思想观念。法国启蒙思想家曾以理性为武器,抨击现存的旧制度,否定旧的权威,认为理性具有普遍性和统一性。德意志一批知识分子坚决反对与否定理性的普遍性,转而强调相对性、特殊性、多样性。这以赫尔德等人为先导,在浪漫主义者那里达到了顶峰。他们认为自然、世界是由无数相异的个体所组成,这些个体不能也不应该抛弃自己的特性而归附于所谓一种理念设计出来的普遍性。如果那样做,不仅在理论上行不通,而且也是违背自然的。因此,他们强调个体、独特性和多样性。具体到德意志而言,强调要培植德意志的民族文化、民族特性和民族精神。德意志所要建立的国家也不是象法国那样用理性否定一切之后重建的社会共同体,而是建立在历史与传统之上的国家。这种国家体现和代表着一种民族特性和民族精神,不仅是自然的共同体,也是不朽的有机体,它以历史与传统作为自己生命的底蕴,以自然和民众作为自己存在的基础,所以,必将永远朝气蓬勃,富有活力。尽管这个民族现在处于落后与苦难之中,但她终究会摆脱苦难,实现自己的民族使命,重新成为伟大的民族,将来的世界历史必将充满着德意志民族的丰功伟绩。 美国史学家平森曾这样说道:“由于法国对德意志的占领,德意志浪漫主义就成为反对法国人,反对法国革命,和反对革命精神的思想武器。”(15)事实上,对以法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抗拒一直存在于德意志的历史之中,德意志从来就没有和西方文化融为一体,反西方传统一直存在。俄国作家陀斯妥也夫斯基也说道,最能表现出德意志人特征的品质“就是他们从来不同意把他们的命运和原则与最外边的西方世界的命运与原则融合在一起。这种品质是自从他们在历史地平线上出现以来就有的……在这整整二千年中,他们一直在对后者进行反抗。”(16)到了近代,这种抗拒或者说两种文化的冲突更为激烈与明显。由于法国启蒙思想在当时代表着迈向现代化的历史进步,因此,这种抗拒在一定意义上是对传统的卫护,对现代化的抗拒,艾恺曾把它称之为“反现代化思潮”。(17) 在世界近代历史中,随着资产阶级思想的兴起和在其他地区的传播,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抗拒便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重大主题,它也影响和决定着世界范围内现代化的发展。在德意志,近代东西方文化冲突与抗拒最早表达。因此,对德意志这一时段的研究其意义将远远超过德意志一国本身,它将有益于认识和理解贯穿整个近代历史的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抗拒。 当拿破仑占领德意志之时,德意志仍然处于封建专制统治之下。这样,按照社会发展的自然历程,这个时代赋予德意志民族一种反封建的历史重任。但在这个历史重任还未及展开之时,她又陷入了民族危亡的灾难之中。于是,德意志民族就面临着这样的双重任务。反对封建统治,驱逐法国的入侵,实现民族的独立,即救亡与启蒙。可是,历史进程的错位使这个民族没有能够认清这两者原本就是可以统一的,他们都把救亡图存当作民族的首要重任,很少有人想到要通过反封建,实现民主自由的方式来唤起民众,实现民族的独立与统一。只有费希特等少数人把民主主义与民族主义结合在一起,试图以启蒙来实现救亡,但这种声音在当时实在是太微弱。这样,救亡与启蒙被割裂,甚至救亡压倒了启蒙。为了实现民族的独立与解放,整个民族可以不提个人的自由与权利,甘心在封建统治者的领导下,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获得民族的独立。这种方式给德意志的历史进程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在德意志,由于自由主义、民主主义未能与民族主义相结合,于是,德意志的民族主义便把整个仇恨的目标全部引向民族之外,这就使这种民族主义更加狂热、极端和富于侵略。一种缺乏理性和资产阶级政治观念为内容的民族主义极其容易把一个民族引向灾难的深渊,并且最终以牺牲整个民族为代价来重新补上这种政治内容。今天,对德意志这一历史进程的反思不也具有发人深省的意义吗?!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今天能够站在一个新的高度来审视德意志民族的这一过失或者说一种“悲剧”的深层原因,归根结底,这时的德意志没有形成一个强大的富有战斗性的资产阶级。近代初期,德意志就未能参与地理大发现后生长起来的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宗教改革之后又出现了封建农奴制的反动,直到进入19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它仍然是一个封建的农业国家。这种社会经济结构造成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十分缓慢,资产阶级的力量也十分弱小,未能成为一支独立的战斗力量冲击着现存社会,没有强大的资产阶级,也就不会产生一个独立的富于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阶层。因此,处在封建高压统治下的资产阶级只能逃遁于民族的过去,沉浸在逝去的民族的伟大光荣之中,把对民族的期望表达在文化领域,形成一种文化民族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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