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身之死何缘畏惧 高氏在后宫争强之际,高肇与宗室诸王的关系继续恶化。《高肇传》记载:“时顺皇后暴崩,世议言肇为之。……及京兆王愉出为冀州刺史,畏肇恣擅,遂至不轨。肇又谮杀彭城王勰。由是朝野侧目,咸畏恶之。”[1]1830高肇敢于陷害诸王,是因为背后有宣武帝的唆使;诸王欲反,也以清除宣武帝宠任的高肇为理由。《京兆王愉传》记载:“(京兆王愉)与弟广平王怀颇相夸尚,竞慕奢丽,贪纵不法。于是世宗摄愉禁中推案,杖愉五十,出为冀州刺史。始愉自以职求侍要,既势劣二弟,潜怀愧恨,颇见言色。又以幸妾屡被顿辱,内外离抑。及在州谋逆,愉遂杀长史羊灵引及司马李遵,称得清河王密疏,云高肇谋杀害主上。于是遂为坛于信都之南,柴燎告天,即皇帝位。赦天下,号建平元年,立李氏为皇后。世宗诏尚书李平讨愉。愉出拒王师,频败,遂婴城自守。愉知事穷,携李及四子数十骑出门,诸军追之,见执以送。诏征赴京师,申以家人之训。愉每止宿亭传,必携李手,尽其私情。虽销絷之中,饮食自若,略无愧惧之色。至野王,愉语人曰:‘虽主上慈深,不忍杀我,吾亦何面目见于至尊!’于是歔欷流涕,绝气而死,年二十一。或云高肇令人杀之。敛以小棺,瘗之。”[1]1830元愉“贪纵不法”,受到处置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不思悔过,居然“在州谋逆”,而谋逆的理由竟是谎称“高肇谋杀害主上”。宗室诸王与外戚高肇之间如水火不相容,已成众所周知的现象。所以,元愉分明是“绝气而死”,却会被舆论称为“高肇令人杀之”。 另一位权势显赫的宗室王彭城王勰之死,则起因于公开反对高氏立后。《魏书·彭城王勰传》记载:“(彭城王勰)小心谨慎,初无过失,虽闲居宴处,亦无慢色惰容。爱敬儒彦,倾心礼待。清正俭素,门无私谒。性仁孝,言于朝廷,以其舅潘僧固为冀州乐陵太守。京兆王愉构逆,僧固见逼从之。尚书令高肇性既凶愎,贼害贤俊。又肇之兄女,入为夫人,顺皇后崩,世宗欲以为后,勰固执以为不可。肇于是屡谮勰于世宗,世宗不纳。因僧固之同愉逆,肇诬勰北与愉通,南招蛮贼。勰国郎中令魏偃、前防阁高祖珍希肇提携,构成其事。肇初令侍中元晖以奏世宗,晖不从,令左卫元珍言之。世宗访之于晖,晖明勰无此。世宗更以问肇,肇以魏偃、祖珍为证,世宗乃信之。”[1]582高肇诬陷元勰与元愉私通叛逆之事被证成,反对立高氏为后的障碍被排除,于是高家如愿以偿。 高氏于永平元年七月甲午日被立为皇后,时隔于氏之死仅仅九个月[1]206。两个月后,彭城王元勰便大祸临头。“永平元年九月,召勰及高阳王雍、广阳王嘉、清河王怿、广平王怀及高肇等入。时勰妃方产,勰乃固辞不赴。中使相继,不得已乃令命驾,意甚忧惧,与妃诀而登车。入东掖门,度一小桥,牛不肯进,遂击之,良久。更有使者责勰来迟,乃令去牛,人挽而进。宴于禁中。至夜,皆醉,各就别所消息。俄而,元珍将武士赍毒酒而至。勰曰:‘吾忠于朝廷,何罪见杀!一见至尊,死无恨也。’珍曰:‘至尊何可复见!王但饮酒。’勰曰:‘至尊圣明,不应无事杀我,求与告我罪者一对曲直。’武士以刀环筑勰二下。勰大言曰:‘皇天!忠而见杀。’武士又以刀环筑勰。勰乃饮毒酒,武士就杀之。向晨,以褥裹尸,舆从屏门而出。载尸归第,云王因饮而薨。勰妃李氏,司空冲之女也,号哭大言曰:‘高肇枉理杀人,天道有灵,汝还当恶死。’及肇以罪见杀,论者知有报应焉。……勰既有大功于国,无罪见害,百姓冤之。行路士女,流涕而言曰:‘高令公枉杀如此贤王!’有朝贵贱,莫不丧气。”[1]582-583对于彭城王勰被杀事件的前因后果、征兆预感以及坊间舆论,史家均作了大肆渲染。不管彭城王勰案是否冤屈,当时舆论汹汹应属实情,这般形势对于宫中的高氏与朝廷的高肇十分不利。 彭城王勰被杀后,宣武帝也略有追悔之意,这可以从他给予彭城王勰的高规格礼遇看出来。《彭城王勰传》记载:“世宗为举哀于东堂。给东园第一秘器、朝服一袭、赙钱八十万、布二千匹、蜡五百斤,大鸿胪护丧事。……追崇假黄铖、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公、侍中、太师、王如故。给銮略九旒、虎贲班剑百人、前后部羽葆鼓吹、辒辌车。”[1]583宣武帝一再地追崇彭城王勰,表明他对于处决彭城王勰之事是有所悔悟的。 彭城王勰死后,宗室势力暂时被压抑住。不过,高肇虽然获胜,却也陷入更大的矛盾漩涡。《高肇传》记载:“(高肇)因此专权,与夺任己。又尝与清河王怿于云龙门外庑下,忽忿诤,大至纷纭。太尉、高阳王雍和止之。”[1]1830依靠镇压宗室的手段,高肇帮助宣武帝巩固了政权,但自己陷入了朝野侧目的境地。 不过,在十分孤立的情况下,高肇却利用权势作了不少革新举动。《高肇传》记载:“肇既当衡轴,每事任己,本无学识,动违礼度,好改先朝旧制,出情妄作,减削封秩,抑黜勋人。由是怨声盈路矣。”[1]1830高肇是依靠外戚身份暴发者,史家对他这样的人抱有一定程度的偏见,所以这段描述中充斥着批判的言辞。不过,剥开偏见的外衣,也能窥出高肇执政期间对于“先朝旧制”作过不少改革。改革的效果如何自当别论,但至少其中所述“怨声盈路”云云是夸张之词。发出怨声者其实都是所谓的“勋人”,而非普通的民众,所以怨声是有的,却还不至于盈路。 与此同时,宫中形势也有变化,这与皇家的子嗣相关。《宣武皇后高氏传》记载:“世宗纳(高氏)为贵人,生皇子,早夭,又生建德公主。后拜为皇后,甚见礼重。性妒忌,宫人希得进御。”[1]336原来,高氏在立后之前生有皇子及公主,不过皇子“早夭”了。皇子死亡的原因不见于史载,很可能与高氏摄于子贵母死故事相关。更有甚者,高氏立为皇后之后,不但自己不欲生子,而且还阻挠其他宫人“进御”。所以,同传还称:“世宗暮年,高后悍忌,夫人嫔御有至帝崩不蒙侍接者。由是在洛二世,二十余年,皇子全育者,惟肃宗而已。”[1]336-337北魏皇家出现子嗣危机,史家将此归咎于高氏的“悍忌”。高氏固然品性“悍忌”,其实她也处于两难之中:自己生子,可能被赐死;她人生子,权势必定旁落。从根本上讲,乃是道武帝设立子贵母死故事造下的灾孽使然,对于北魏皇家实在是报应! 在上述情况下,宣武帝身边又冒出一位胡氏,使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魏书·宣武灵皇后胡氏传》记载:“宣武灵皇后胡氏,安定临泾人,司徒国珍女也。母皇甫氏,产后之日,赤光四照。京兆山北县有赵胡者,善于卜相,国珍问之。胡云:‘贤女有大贵之表,方为天地母,生天地主。勿过三人知也。’后姑为尼,颇能讲道。世宗初,入讲禁中。积数岁,讽左右称后姿行。世宗闻之,乃召入掖庭,为承华世妇。”[1]337关于胡氏被召入掖庭的时间,本传未作记载。胡氏后来生有一子,是为孝明帝。《魏书·肃宗纪》记载,孝明帝诞生于永平三年(510)三月丙戌日[1]221。据此知道,胡氏怀孕的时间大约在永平二年五月之后,则胡氏入宫的时间应该在永平二年五月之前。 关于胡氏的家庭,在《魏书》卷八三《外戚下·胡国珍传》记载:“胡国珍,字世玉,安定临泾人也。祖略,姚兴渤海公姚逵平北府谘议参军。父渊,赫连屈丐给事黄门侍郎。世祖克统万,渊以降款之功,赐爵武始侯,后拜河州刺史。国珍少好学,雅尚清俭。太和十五年袭爵,例降为伯。女以选入掖庭。”[1]1883胡家出身夏国降臣,论尊贵远不如于家,论显赫更不如高家。但是,为了让胡氏进入宫中,其家曾经煞费苦心。《灵皇后胡氏传》所谓“赤光四照”的征候以及赵胡的卜语当然属于编造的,不足凭信。胡氏之姑借讲道以施展影响,从而乘机帮助胡氏入宫,这倒是真实可信的。胡氏之姑的活动竟然持之以恒,“积数岁”之久。由胡氏入宫的永平二年五月往前推“数岁”,恰恰是于氏与高氏相妒达到高潮的正始年间。胡家如此算计,也许是看准了后宫的矛盾变化。 胡氏入宫后为承华世妇,位视中大夫,地位绝不能与夫人相比。然而胡氏性格倔强,并非常人堪比。《胡氏传》又记载:“而椒掖之中,以国旧制,相与祈祝,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唯后(胡氏)每谓夫人等言:‘天子岂可独无儿子,何缘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不育冢嫡乎?’及肃宗在孕,同列犹以故事相恐,劝为诸计。后固意确然,幽夜独誓云:‘但使所怀是男,次第当长子,子生身死,所不辞也。’既诞肃宗,进为充华嫔。”[1]337所谓“国旧制”,正是子贵母死故事。其实,胡氏并非不畏旧制,她宁肯“子生身死”的举动乃是拼命一搏,是向妒妇高氏公然发起的挑战。也只有如此,她才能有出头的机会。 胡充华的挑战激起不小的波澜,反应最敏感的当然是宣武帝。《胡氏传》记载:“先是,世宗频丧皇子,自以春秋长矣,深加慎护,为择乳保皆取良家宜子者。养于别宫,皇后及充华嫔皆莫得而抚视焉。”[1]337将皇子“养于别宫”的目的,是为了防范皇后及充华嫔的加害,其中最主要的防范目标,正是“悍忌”的皇后高氏。胡充华的挑战,必然会感动宣武帝;宣武帝的防范措施,则表明高氏的地位发生动摇了。 作为连锁效应,宣武帝对高肇的态度也逐渐冷淡。《高肇传》记载:“延昌初,(高肇)迁司徒。虽贵登台鼎,犹以去要,怏怏形乎辞色。众咸嗤笑之。”[1]1830高肇迁官司徒,政治地位虽然提高,但是权势却被架空。这是朝廷众臣都能看得出来的,所以“咸嗤笑之”;高肇自己心中也很明白,所以“怏怏形乎辞色”。发生在高肇身上的变化,并不仅仅因为胡氏在宫中的挑战,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宗室势力已经大受挫折,宣武帝不太需要高肇这样的政治打手了。 延昌三年(514),高肇离开朝廷,受命出征西蜀。“其年,大举征蜀,以肇为大将军,都督诸军为之节度。与都督甄琛等二十余人俱面辞世宗于东堂,亲奉规略。是日,肇所乘骏马停于神虎门外,无故惊倒,转卧渠中,鞍具瓦解,众咸怪异。肇出,恶焉。”[1]1830高肇出征之前,出现所乘骏马惊倒的征兆。所谓征兆,本不可信,但是这与高肇的权势转衰暗合,所以会令高肇“恶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