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种族”与政治双重视野下的寿富之死 甲午战后,内政外交上的种种衰颓与失败,使清朝士大夫渐渐认识自身旧文化的不足,思想灵敏者已觉悟到,只有考求西学、变法维新才能救亡图存,后人将此期总结为“中国士大夫阶级的思想大转变时期”。(83)寿富为出身传统教育的士子,同时亦受新学熏染,沾溉时风,应变而动。又因宗室的特殊身份,他预设发言对象主要还是旗人,其维新言论,固易引起变法同情者共鸣,然置于当时语境,已明显超前,时人有谓“文传诵,八旗人哗然,目以为怪”、“议者颇有异同”、“八旗人士詈伯福者盈耳,指为妖妄者十人而九也”。(84)对于保守力量的反弹,寿富并非没有心理准备。与友人诗中“以此忤时贤,罪恶重邱岑,毁谤日纷腾,惟公鉴其忱”句,(85)凸显处境之困窘。然而,出于壮士断腕的心态,为实现某一远景,周遭讥弹也“慨然无所恤”了,故云: 终日呶呶,逢人强聒,取笑于自守之士,见病于持重之儒,不敢灰心,惟自隐痛。念我八旗之大,人才至多,世受国恩,天良未泯,苟知时局,必不忍坐而旁观,用敢不避讥弹,略陈大势。愿我兄弟思祖宗立功之勤,闵君父当局之苦,哀身家之莫保,念子孙之流离,雪涕奋兴,起谋王室,气运不难强挽,安危可望转圜。若惊为病狂,笑其说梦,一旦祸至,死无以对祖父,生无以保妻孥。蒙耻捐生,相胥及溺,然后始叹填海之苦衷,谅忧天下之先见,岂不晚哉!岂不痛哉!(86) 寿富向“八旗兄弟”提供的方案确带有激进性质,而付诸宣讲的姿态又过于急促与强硬,当时人遂有“奔走叫号,所至强聒,而一般士大夫率掩耳而走”的印象。(87)甚至连作为汉人的宋恕,也委婉提醒寿富不可尽摒旗人于知耻学会之外:“吾恐伯福君或亦稍存八旗人物不如汉族之见,其将轻量八旗而忽于搜访。夫八旗进身虽易,亦岂乏遗贤?”(88) 此处欲申论的是,尽管针对八旗子弟发声,寿富关心的焦点,仍在一朝一国的变法图存,而非“种族”问题。质言之,新旧之争高于满汉之别。海外“新清史”学者拈出寿富言论,认为“他指出如果现在的朝廷更改革维新,八旗将延续自己的贵族统治。当然,其中暗示的是,如果中国被瓜分,清朝灭亡,旗人就将失去自身的特权地位”。(89)其实,如果不是倒放电影一样地看待历史,戊戌以前满汉之间的“种族”之见和“种族”之界,并没有后来排满革命家宣传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也很难认定寿富一类有关“满人问题”的言论,就构成了“太平天国运动以来对满汉关系的最严峻挑战”。光绪二十二年,友人毓俊离京赴山东,寿富有赠诗: 大风卷沧海,蛟螭撼神州。我非百岁人,独怀千古忧。妖氛山岳高,世道江河流。人类闪风烛,王室实缀旒。昂首望青天,掩涕思前修。缔造仗轩昊,经营劳孔周。此道亘古今,万物所共由。一旦自我绝,岂非壮士羞?君今适东鲁,驱车迈山丘。路若经孔林,为我少淹留。哭问墓中人,可知今世不?苍穹若有知,此患何时瘳?苍穹若无知,斯民何罪尤?愿徼在天福,速生圣贤俦。起佐我圣皇,布政宣鸿猷。但恐鬼无灵,酣眠不肯休。哀哉人道天,吾侪其壑沟。(90) 诗中感叹世道江河日下,王朝国家岌岌可危,寄望友人过孔子故里时代为哭问,并愿早生圣贤,辅佐皇朝。同为宗室杰出者之盛昱,晚岁作诗说时事,亦云“起我黄帝胄,驱彼白种贱”。(91)寿富的“掩涕思前修”,与盛昱向黄帝认祖归宗,都少有区分满汉的“种族”意识,而是在中西竞争大背景下希望满汉协同。前述寿富遗嘱中“虽讲西学,并未降敌”一语,正充满了敌我判然而新旧夹缠的紧张感。有学者在回应“新清史”研究的文章中指出:“讨论满人在晚清国族建构中的态度和立场,最可靠的途径,是倾听他们自己的声音,但在辛亥革命前,可以看到的相关史料很少。”(92)尽管这些声音非常微弱、稀少,后人的释读也未必尽能一致,但欲逼近历史的真实,这一途径恐怕确是有效且无法绕过的。 衡以新旧标准,寿富其人,“固力主变法者也”。(93)然其变法思想,实与康梁有异,落实于行动,亦明显与后者保持距离。陈寅恪有一段关于戊戌变法思想源流的著名论断,强调“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94)指出从实际经验中得知须借重西法改旧法的陈宝箴、张之洞等人,与从“今文”、“公羊”中推出“孔子改制”的康有为,思想渊源不同。前文已就寿富与张之洞一派的政治联系有所交代,此处再引其致高凤岐一通信札: 强邻狎侮,几不齿中国于人类。练兵未成军,而习气已坏;筹饷未济事,而民生已困。讲西学者,未通一艺,先思叛教;讲中学者,墨守八比,即以为卫道。纷纷呶呶,将成党祸。推其故,只是好逸畏难,嫉才护短,自私自利之心多,尊君亲上之心少。圣教之兴,人种之存灭,岌岌殆哉! 窃以为今日大势,非天下人心翻然改图,通力合作,万难济事。欲其改图,莫要于先使知惧。欲其知惧,莫要于周知外事。看似迂缓,实为要着。不然,门户相持,议论徒费,终日讲富强以为非者,必百般挠乱;而以为是者,亦不能坐言起行。未定一尊,而外患已至。其为大患,不亦哀乎!史阁部以为舍练兵筹饷无人材,寿富亦以为舍开风气无政事。何今之士大夫,不思御侮之义,先去理会门户之异同!总由名誉富贵之说,深中乎人心,君臣大义,不伸于天下。一旦覆舟,吴越同溺,归之天命,天岂受过!(95) 此札写作时间当在戊戌政变前,而已预料“党祸”将成,所谓“门户相持”、“先去理会门户之异同”云云,盖指附会《公羊》“三世”、“三统”说以为变法张本的康有为而言。主张“知惧”、“周知外事”,不出引援西学西法以“改图”的范围。而他有志调停中西之学,怀抱“兴圣教”、“存人种”的愿望,亦非由狭隘的满洲本位使然。 寿富屡言“尊君亲上”、“君臣大义”,在变法图存同时不废纲常,恪守伦理。世人知其“恳恳忠爱,原本义理之学,不同世之号新法者”。张謇赠诗有句云“商量旧学成新语,感慨君恩有父风”,(96)说的就是寿富与乃父宝廷糅合新旧、忠君爱国的特质。在甲午战时,他即与吴保初约“城破同死”。选择死,对他来说,并非一件难事。高凤岐记:“太史自马关议成后,日夜涕泣,倡新学,冀以雪国耻,乃今仅以一死自洁其身,此岂其生平之志者!然上足以报太祖之灵,下足以塞守旧之口矣。”(97)至庚子事起,寿富对戊戌年之蒙召对仍旧念念未忘,绝命词尚有“曾蒙殊宠对承明,报国无能愧此生”句。其个人的出处选择仍以光绪帝安危为转移,不忘“大清臣子,只有一死字”,既不满于守旧仇外,又严守于中外界限,求两全,而两难全,只能以一死明志。陈垣尝指出,“臣节者,人臣事君之大节”,故古代“忠于君即忠于国”。(98)在寿富这里,是将君/臣关系与个人/国家等同视之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尤其民族主义研究,受晚清以来趋新派,特别是革命党人观念的影响(虽然主要是无意识的),多喜指责昔人只知忠君而不知爱国,实际先存将君与国分开的“共和”成见。任何国家都有其主权象征(the sovereign symbol),在君主国或君主时代,君王就是国家最主要的主权象征,就清朝而言,无论对满或汉,皆然。 君权的至上性及由此派生的君权与制度的一体性,使得在观念中以国家为至上的变法维新,其实际过程多依傍君权以为捷径,然而同样尊君权,相似外表下却可能是不同内核。戊戌后有“保皇会”名目,光绪所象征者已不在君权而在维新。庚子年康有为撰文驳“后党”,以为“即孙文议论,亦不过攻满洲,而未尝攻皇上”,言下已分“满洲”与“皇上”为二事。(99)尤其反讽的是,当北京城被联军攻破,寿富为报“君恩”选择毅然殉国,差不多同时在沪上召开以“勤王”为宗旨的中国议会,已有更趋激进的汉族士人提出“请严拒满、蒙人入会”的号召,并沉痛申论:“同会诸君,贤者则以保皇为念,不肖者则以保爵位为念,莫不尊奉满洲,如戴师保,九世之仇,相忘江湖,嬉亦甚矣。”(100)诚如杨国强所揭出,进入20世纪后,在近代国家观念冲击下,君权与国家的同一性渐渐失去,君权既已不能承载国家,“民权”之说遂起,又因清代君权是满人的君权,观念中的国家与君权分离,进而从君权里牵出“种族”,唤起了已静蛰的满汉之辨。(101)由庚子年的“奇变”,到辛亥年的“革命”,实有内在脉络可循。经历过清末民初世变的孙雄,后来忆及寿富作于丁酉(1897)的《与八旗诸君子陈说时局大势启》,即将之与庚子、辛亥事相勾连,他的观察为寿富那番“晚哉”、“痛哉”的感喟,做了最好的旁注: 余丁酉居京时,见其《告八旗子弟书》中有句云“民权起,而大族之祸烈;戎祸兴,而大族之祸更烈。”所谓“大族”者,即指八旗。亦若逆知庚子之变与去年革命之事者。(102) 清末十年“排满革命”别成一帜,“种族”之争超越新旧之争,当改良/革命两派对峙激辩之际,原侧身于变法维新行列的满族改革派,已经退出言说的舞台,被完全推到了“被革命”的那一端,失掉了面对公众的话语权,当天地翻覆、泥沙俱下之日,唯有接受被审判的命运。(103)而寿富已于庚子年以身殉国,无缘看到身后的一切。幸欤,不幸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