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影响与回音 1956年教授分级制的实施,尤其是一级教授的评定,无论从学术传统上还是教育体制上,对后世均有重要影响。从学术传统上讲,陈垣、冯友兰、季羡林、周谷城、吕思勉等史学名家之所以能够跻身象征当时学界最高标尺的“一级教授”之列,固然离不开其深厚的学术涵养和学术造诣,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其学术精神、人格魅力和气节风范,从而为后世学者树立了真正意义上的“良史”典范。 拿以校勘学盛名的国学大师刘文典先生为例,作为云南大学,也是云南省唯一的一位一级教授,其学术成就和学术精神,向为时人所公认。首部学术专著《淮南鸿烈集解》问世后,学界为之震动,时人誉之为“国宝”。胡适称其“最精严有法”,“读者自能辨其用力之久而勤与其方法之严而慎”。(27)所继撰《庄子补正》一书,更是受到陈寅恪先生的高度赞誉:“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其著书之例,虽能确证其有所脱,然无书本可依者,则不之补;虽能确证其有所误,然不详其所以致误之由者,亦不之正。……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学,而与先生所为大异者,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而谈商、周邃古之朴学……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28)胡、陈二人的评价中,均不约而同地提到刘氏治学“勤而慎”的特点,与当时不少急功近利的“放浪”学人,实有霄壤之别。其身上所体现的持之以恒之毅力,扎实谨严之态度,无征不信之方法,作为中国学术传统之精髓,不仅可“匡当世之学风”,还可为后世立学法,尤具有普遍而广泛的教育意义。 而对于个人的学术方法和学术理想,刘氏在致友人信中亦多有坦露。《淮南鸿烈集解》成书后,其就书稿校对事致信胡适曰:“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29)以“一字之微,征及万卷”为一生治学格言。北平沦陷后,其辗转南迁,在致梅贻琦信中说:“典往岁浮海南奔,实抱有牺牲性命之决心,辛苦危险,皆非所计。六七年来,亦(可)谓备尝艰苦矣!……到磨黑后,尚在预备《玄奘法师传》,妄想回校开班,与东西洋学者一较高下,意为祖国学术界争光吐气。”(30)以乾嘉朴学“实事求是,无征不信”之精神自律,以“为祖国学术争光吐气”励志砥行,可谓当时学术大家们的一致心声,这也是最能激励和振奋后世学人之处。对此,李学勤先生评论指出:“我们回顾二十世纪学术史,看到许多前辈学者,在动荡艰辛的乱世之中,做出众人景仰的成就。不少人不但学贯中西,而且兼顾文理,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能量和毅力。从刘文典先生这里可以明白,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忧国忧民,有着为祖国学术界争光吐气的决心。”(31) 在民族大义和爱国热忱方面,刘文典先生堪为表率。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方欲请其出山担任伪职,面对日军高官及其附逆者之引诱、威吓,不为所动,坚称“国家民族是大义,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且自始至终不说一句日语媚敌(刘氏学贯中西,本精通日语,然在此种情况下,却以“发夷声为耻”)。1949年,昆明解放前夕,友人胡适劝其移居美国,并为其全家办妥入境签证,联系好具体居所,刘氏婉言谢绝,理由是:“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32)1958年,离世前夕,嘱将毕生所藏、从未刊印的桐城文派始祖方望溪之全部手稿,孙星衍、郝懿行等清代学者信札,马守真、顾横波画作,以及各种珍本、善本古籍,名贵瓷器、碑帖等,全部捐赠给安徽省博物馆收藏。 古代史家一直以才、学、识、德兼备作为衡量“良史”的标准和砥砺自身的目标,从以刘文典为代表的历史学“一级教授”身上,我们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一重要学术传统的传承与赓续,而这也从一个侧面彰显出上世纪50年代教授分级的学术性与公平性。 从教育体制上讲,1956年教授分级制的实施,也奠定了此后高校职称等级划分的方向和基调。“文革”结束后,尤其是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后,国家领导人吸取十年动乱的教训,重新调整知识分子政策,改善和提高其物质待遇和社会地位。与之相适应,中断多年的教师职称评定工作亦重新提上日程,邓小平同志在1979年11月的一次讲话中强调指出:“要建立学位制度,也要搞学术和技术职称。……在学校里面,应该有教授(一级教授、二级教授、三级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这样的职称。在科学研究单位,应该有研究员(一级研究员、二级研究员、三级研究员)、副研究员、助理研究员、实习研究员这样的职称。”(33)这可以说是50年代中期国家调整知识分子政策的延续。这一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教授群体数量日渐庞大、彼此之间学术水平差异较大的现实问题而提出的,旨在提高教授尤其是年轻教授的上进心和进取心,有其必要性。进入21世纪以来,北京大学、山东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教育部直属高校陆续开展教授等级评定工作,与新中国成立之初相比,其实施的难度及面临的问题要更为复杂一些。不过,过细的“等级划分”,能否真正地提高知识分子的工作积极性,进而全面提升大学教授的整体水平,恢复社会对其学术信任与学术期望?仍存在着巨大的争议。而如何尽量减少各种非学术化因素的影响,避免层出不穷的考核、评级造成学者心理和社会压力过大而戕害其职业理念和学术自尊,依然是各阶层人士讨论的热点话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