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南耕”为“宗周旧制”蠡考 “南耕”系统即以上引《礼记·祭统》篇所记“天子亲耕于南郊”为主体的耕耤系统,(56)除《祭统》篇外,此系统记载又散见《礼记》其他篇章,大致有《祭义》、《表记》、《月令》。《祭统》言耤田方位及差异:“天子亲耕于南郊……诸侯耕于东郊”,《祭义》云亩数及服色降杀:“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而耤田收获的粮食是用来进奉给神灵的,《表记》言:“天子亲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故诸侯勤以辅事于天子”即此意。此三篇大致勾勒出《礼记》一书所记耕耤礼诸细节及其要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稍晚些羼入《礼记》的《月令》篇中记载的“祈谷之后即躬耕帝耤”,其文曰: 是月也(按孟春之月),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谓以上辛郊祭天也。《春秋传》曰: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置耒于车右与御者之间,明己劝农,非农者也……帝耤,为天神借民力所治之田也。)(57) 孔疏此节旨云:“论迎春既反,春事已起,当祈谷亲耕也”,疏郑注云:“郑既已二祭(按郊祭与祈谷)为一,恐人为疑,故引《春秋传》以明之。按,襄七年,《左传》云:孟献子曰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彼祈农事者,则此祈谷也;彼云郊而后耕,此是祈谷之后即躬耕帝耤,是祈谷与郊一也。”综观郑注与孔疏,二家旨意并是祈谷与郊祭为一事,且不论此观点与论证方式值得商榷与否,(58)《春秋》及《月令》文云“郊”、“祈谷”之后“躬耕帝耤”实为毋庸置疑之史实。 综论之,上引《礼记》诸文中与本文论述对象“藉田方面”相关的即是孟春之月天子亲耕“千亩”之耤田于南郊,与诸侯“东耕”之“百亩”在礼的等级层面有明显降杀的记载。由此可知《通典》卷四六《籍田》所载“周制,天子孟春之月,乃择元辰,亲载耒耜,置之车右……躬耕籍田千亩于南郊”(59)当是沿袭《礼记》之《祭统》、《祭义》、《月令》、《表记》等并加以糅合而成,并认为“南耕”之礼为周制。对《通典》之说确然与否的考察,其实质乃是考察“南耕”系统的时间段,即“南耕”是否为周代旧礼;考察之具体方法当是明晰《通典·籍田》所糅合《礼记》诸材料,尤其是《礼记·祭统》篇之撰作时间及所反映制度属何时的问题。若记载“南耕”系统之诸文献时间确定,当可说明此时作为“礼典”之“南耕”在文献成书之前已然施行,“南耕”为周代旧礼的观点也就可推定了。 《礼记》成书时间及其所记制度属何时自古以来便存在较大争议,不过学界大体认同的一点是其书非成于一人/时/地,当出于众手,历时弥长。《通典》所糅合之《礼记》诸篇按曹元弼“礼、学、政”三类划分方法:《祭统》、《祭义》当入礼类,《表记》归学类,《月令》为政类。(60)礼类《祭统》、《祭义》二篇皆言祭祀之意,性质、内容相近。(61)沈文倬认为它们撰作年代在战国中期,当鲁康公、景公之时,下限在鲁平公之世。(62)学类之《表记》,综观诸说,可知其成书在战国前期。(63) 政类之《月令》,成书年代观点纷纭,至少有八说。(64)然诸家皆认为其成篇为战国末期或其后之秦汉,(65)与《祭统》诸篇相较,它是稍晚些羼入《礼记》的。本文以为关于此篇,有两点需注意。其一,因为《通典》所谓糅合《月令》之文不仅未涉及耤田方位,且其所述之仪式程序等在后世的耕耤礼中基本被一成不变地沿用着,即《月令》中关于耤礼的记载可以被“南耕”及下论之“东耕”系统应用,没有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其次,杨宽认为《月令》是战国末期阴阳五行家之作,文中所记的礼仪包括耕耤礼有较为明显的阴阳五行思想,当是在邹衍将互为区畛、本于《周易·系辞》的阴阳说与源自《尚书·五行》的五行说熔炼于一炉之后。(66)反观《礼记·祭统》篇,其文包含有阴阳思想,(67)上引《祭统》“南耕”文也有较为明显的阴阳学说,如孔疏云:“苟可荐者,悉在祭用,故云:示尽物也,则上阴阳之物备矣。”后云:“必夫妇亲之及尽物尽志之事,祭须尽物、志,故人君、夫人各竭力从事于耕蚕也”,必须人君及其夫人共同亲耕桑也是阴阳和合之意。耕耤礼含有阴阳学说的现象周代即有,《国语》载虢文公劝谏周宣王行耤田言,阴阳学说明显渗透其中,却无五行配合的痕迹,(68)此为耕耤礼较早的关键原因。而后之“东耕”系统却是透露出阴阳五行融合无间的迹象,不论阴阳与五行学说何者出现早,“东耕”系统兼具二者,糅合无间,而“南耕”系统只见阴阳,则是“南耕”早于“东耕”明矣。《月令》耕耤礼的相关仪式记载更多的是对“东耕”系统的影响,而非“南耕”。 至此,可以推断《通典》所引的与“南耕”系统相关的《礼记》诸篇(除《月令》外)成书当在战国中期乃至其前,故《祭统》等篇所记之“南耕”在战国中期以前曾经施行过。又,沈文倬指出“礼典的实践先于文字记录而存在,自殷至西周各种礼典次第实行,而礼书至春秋以后开始撰作”(69),则“南耕”所言当为“宗周旧制”。陈立亦言“《祭统》所云,当是周礼”。 另,孙诒让不但主张周时耤田在“南郊”,且认为当在南方近郊,而非孔颖达所疏“郑(玄)本谓耤田在南方之远郊”,考证精审: 据孔说,是郑本谓藉田在南方之远郊。《国语·周语》云:宣王即位,不藉千亩。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诗·小雅·祈父》孔疏引孔晁《国语》注云:“宣王不耕藉田,神怒民困,为戎所伐,战于近郊。”孔晁谓藉田在近郊,虽与郑、孔少异,要其在郊则同。贾氏本职疏,亦从《祭统》在南郊之说,此疏又云“在南方甸地”,以傅合郊外曰甸之义,而忘其与《祭统》之文,显相违盩,不亦疏乎!窃谓《周语》说耕藉之礼云:王即斋宫,王乃淳濯飨醴;及期,王祼鬯,飨醴乃行;及藉毕,宰夫陈飨,王歆大牢。然则由国以至藉田之地,必道涂不远,故崇朝往反,可以逮事。孔晁谓在近郊,揆之事理,实为允惬。若在远郊,则至近亦必在五十里之外,甸则又在百里之外,古者吉行,日五十里,必竟日而后至其地,于事徒劳,义又无取,必不然矣。(70) 是孙氏所主耤田在南方近郊说源于晋孔晁《国语注》,并以“由国以至耤田之地,必道涂不远,故崇朝往反,可以逮事”之符合事理的推论证成之。 周人行耤田择南郊的原因,可从耤礼的最初目的中管窥一二。其最初目的有二,“媚于神而和于民”(71),详述其义则三,干宝所谓:“一曰,以奉宗庙,亲致其孝也;二曰,以训于百姓在勤,勤则不匮也;三曰,闻之子孙,躬知稼穑之艰难无逸也。”(72)是在此“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的时代“凡民之事,莫不一出于礼”,进而“以适郊朝,以临朝廷,以事神而治民……使天下安习而行之,不知所以迁善远罪而成俗也。”而天子行耤田礼,躬身耕耤以供宗庙粢盛,“身致其诚信,诚信之谓尽;尽之谓敬,敬尽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73)。更能彰显耤田本义,并起表率作用。前述《礼记·表记》已提及耤田的收获,按惯例是要用于祭祀的,且“在《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孟春纪》所载的‘籍礼’上,特别重视对上帝的祭祀……而且把‘籍田’称为‘帝籍’”(74),耤田地位如此重要,当在方位最尊之南方,(75)此为“媚于神”、“奉宗庙”,而南方向阳,利于农作物生长,古人田土多向南开辟,故称农田为南亩,《周颂·载芟》诗有云“有略其耜,俶载南亩”,而其诗序言“春籍田而祈社稷也”,孔疏以为“正义曰载芟诗者,春籍田而祈社稷之乐歌也,谓周公、成王太平之时主者于春耕时亲耕籍田以劝农业,又祈求社稷使获其年丰岁稔”(76)。帝王为天下示范,自然要选南郊之地了,此能“训于百姓”、“和于民”。而在诸侯等级的划分区别中,南方也被赋予了独一无二、至高无上之地位,《周易·说卦》言:“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韩康伯注云:“日出而万物皆相见也,又位在南方,故圣人法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也,故云‘盖取诸此也’。”(77)是南方为天子之尊所居,通过与诸侯方位之不同凸显尊卑降杀:虽然天子及诸侯皆能躬行耤田,然“天子亲耕于南郊……诸侯耕于东郊”,天子居南方而驾诸侯、御天下,于此方位躬行能够“媚于神”、“奉宗庙”及“训于百姓”、“和于民”的耤田礼,在“治出于一”的时代里自然彰显出天子“天下大宗”的地位。 综上,“南耕”为“宗周旧制”;其施行地点为南方近郊;包含有较为明显的阴阳学说;目前可见相关史料主要存在于《礼记》之《祭统》、《祭义》、《表记》及稍晚羼入的《月令》篇中,在战国中期以前,“南耕”系统已见于文献记载。在“治出于一”的时代,天子选择南郊行耤田,是由于耤田礼具有“媚于神”、“奉宗庙”及“训于百姓”、“和于民”之意,天子须通过耤田于“日出而万物皆相见”的南方表明与诸侯之间的尊卑降杀。另,《月令》所载耕耤仪式可为“南耕”及“东耕”共用,其中的阴阳五行思想对“东耕”影响更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