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英王踣样”到“官头圆样巾” 武周政权随着神龙政变,又改头换面,重归李唐。五王登台的同时,武家势力也呈现衰颓之势。神龙元年至景龙元年(707),朝廷中封建的举动与议题,集中反映了当时几股政治势力瓜分权力的诉求。神龙政局呈现出复杂的形势。 当时朝中几乎没有一支中宗可以彻底支配的政治力量,他欲保皇位,只能妥协于旧有的武氏势力与新兴的后族势力。与此同时,韦后、安乐公主集团与武三思集团借助“食实封”,控制着国家大量财富;(56)凭依“墨敕”、“斜封”,把持吏部选举,掌控着国家的官僚系统。朝中局势,呈现的是中宗居于虚位、武韦掌握实权的形势与状况。那么,此时安乐公主、韦后、武氏家族的服饰究竟有哪些特色呢? 安乐公主的“头饰”不见于记载。不过,她的“炫耀式”着装,依然类似以往的头饰流行。史书中关于她的着装,有如下记载: 中宗女安乐公主,有尚方织成毛裙,合百鸟毛,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安乐初出降武延秀,蜀川献单丝碧罗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鸟子大如黍米,眼鼻嘴甲俱成,明目者方见之。(57)百鸟毛裙是安乐公主的独特服饰标识,原属于安乐公主追求华贵的奢侈消费。异样服饰,直接体现的是安乐公主的“文化品位”,而不能径直表达她的政治目的。平心而论,史料只能确切说明到此。不过,按照布尔迪厄的看法,“所有的文化符号与实践——从艺术趣味、服饰风格、饮食习惯,到宗教、科学与哲学乃至语言本身——都体现了强化社会区隔的利益与功能”。他通过对上述“文化符号”的研究指出:“文化不能免于政治的内容,而是一种政治的表达。”(58)细绎史料可以发现,景龙二年除流行过安乐公主百鸟毛裙这种“夺目”的着装外,韦后和武延秀也都通过“特殊的服饰”或者“服饰的特殊之处”,表达过自己的政治诉求。前揭史料中“安乐初出降武延秀”一语,表明百鸟毛裙出现、流行的时间,当值景龙二年。(59) 景龙元年七月,李重俊发动兵变,武三思、武崇训死于格杀,武家势力大为衰颓。此时,武延秀是武家势力尚在延续的代表人物。次年,武延秀娶安乐公主,得宠于韦后,权势彰于一时。当时也出现了所谓“黑衣神孙”的谶言,(60)预兆着武周有再兴之望。有关黑衣的政治预言,实源自《大云经疏》,与佛教中所谓“黑河”有关。武则天幼时即穿着这种服装。《疏》云:“黑水成姓,即表黑衣,与《孔子谶》相符,名黑河也。伏承神皇幼小时已披缁服,故惟黑衣之义也。”(61)此时有关服装的语谶再次兴起,和武延秀的政治动向有关。武延秀在当时着装“皂襖子”,熟知黑色服装“隐喻”的人,一定能通过这样微小的细节“观察”到他的权力诉求。而且,在景龙二年的朝堂上,的确也有过“周唐一统,符命同归”的政治意见。(62) 在躲过李重俊兵变之后,韦后的革命之心也愈发明显。有趣的是,在服饰上伪造祥瑞,同样也成为她的政治宣传方式。据《资治通鉴》记载,景龙二年春二月,宫中传言皇后衣笥裙上有“五色云”腾起。(63)按照《册府元龟》的说法,这次祥瑞是韦后自己所言,韦巨源附和,认为这是难得的佳瑞,进而图示百僚,要以大赦的形式颁布天下。(64)裙上的五色云和当时流传的“桑条韦”歌谣,(65)应均与韦后此时的政治动向相关。 那么,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之下,唐中宗又有怎样独特的服饰? 虽然“武家诸王样”的流行状况不得而知,但由于权力构成的更替,权力的外化物——幞头也随之而变。景龙四年三月,发生了中宗更换新帽样的举动。他在宫内宴会的场合,赏赐臣僚巾子,即所谓“内样巾子”。这种巾子他为亲王时曾佩戴,因而号称“英王踣样”,同样以爵位命名。(66)英王的爵位曾被附会进歌谣,曲名《英王石州》,(67)作为李旦行将受命的先兆,具有独特的政治意义。 而且,联系当时的朝局动向,赐样之举在某种程度上也可看作是中宗伸张个人权力的举动。据《新唐书》记载,中宗曾特意“赐宰臣宗楚客等巾子样”。(68)赐与受本来就带有给予与服从的含义,宗楚客又是武、韦势力的重要爪牙,中宗这样的举动似乎别有深意。如果从缔结新君臣关系和政治秩序的角度看,武则天通过赐“武家诸王样”构建新的君臣关系,那么,中宗复辟,重建李唐王朝,当然会努力打破这种带有“武家”烙印的关系和秩序。中宗巾子样高而踣,有别于当时流行之样式。头饰的再次改动,可能也反映了中宗试图通过“异”样,达到塑造代表自己礼仪符号和政治威权的目的。表面看似是在改变文化品位,其实更深刻的“本相”,可能是在争夺服饰的话语权,进而努力塑造新的视觉秩序和君臣关系。 景龙四年四五月间,朝廷中发生了两次上表斥责韦后、宗楚客等谋逆的事件。第一次,定州人郎岌上言“韦后、宗楚客将为逆乱”,韦后白上杖杀之。中宗的态度史书并没有记载。第二次,许州司兵参军偃师燕钦融上言皇后“干预国政,宗族强盛”,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图危宗社”,遭宗楚客矫制杀害。中宗“虽不穷问”,但“意颇怏怏不悦”。(69)不过,中宗刚刚表现出有权力欲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死亡。韦后与安乐公主早已在宫掖之内,安插好了自己的人手。六月壬午(十九)日,中宗遭鸩杀。(70) 从景龙四年三月颁赐帽样,到六月中宗崩于神龙殿,其间透露出的政治信息与逻辑联系,确实耐人寻味。韦后与安乐公主可能也从中宗颁赐帽样等一系列政治举动中,嗅到他要收回权力的气息。“英王踣样”在《新唐书·五行志》的记载中被视为“服妖”。(71)《五行志》特意标注出“踣”的意思,亦表明《新唐书》的作者,后知后觉地认为“英王踣样”是中宗亡于鸩杀、权势颠仆的象征。“英王踣样”的形制特点,在于幞头顶部前倾。据考古发现的同时期壁画,此种头饰确实对当时的幞头形制产生过影响,比如薛儆墓出土的一些线刻人物所戴幞头,就反映了这一时尚潮流。(见图2) 随着唐隆政变,太平公主、李隆基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据史料记载,太平公主有一种“玉叶冠”的头饰,称名后世。(72)在唐人礼仪观念中,女性本不应戴冠冕。《唐六典》卷4《礼部尚书》叙及皇后之服、外命妇之服,皆是“钿钗礼衣”之制,没有冠冕。(73)李商隐《宜都内人传》云:“独大家革夫姓,改去钗钏,袭服冠冕……真天子也。”(74)宜都内人虽是针对武则天“改去钗钏,袭服冠冕”而言,但由此可知不“袭服冠冕”,应是当时女性常态。太平公主早年就尚男装,这种女戴男冠的情形即便不符合制度规定,但在特殊时期也可能是一种新风尚。比如懿德太子墓就出土过这样头戴高冠的仕女图。(见图3) 图2 薛儆墓出土石门扉上门吏图 资料来源: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唐代薛儆墓发掘报告》,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5页。 图3 懿德太子墓石椁戴冠仕女图 资料来源:原线刻图版,见《唐懿德太子墓发掘简报》1972年第7期,第27页。此据《唐代薛儆墓石椁及其线刻人物考察》所绘线描图。(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唐代薛儆墓发掘报告》,第93页) 可惜有关玉叶冠的材料不多,无法充分讨论。或许太平公主的这种别样着装,也和她特殊的政治身份相关。太平公主势力被李隆基剿灭后,历史进入玄宗时代。开元初玄宗并没有推出新的头饰,却在开元二年(714)七月连续颁布《禁珠玉锦绣敕》、《禁奢侈服用敕》,(75)对武韦以来的奢侈世风进行改造。移风易俗的同时,也是在肃清原有政治势力的影响。不过,令人不解的是,直至开元中后期,玄宗才推行新款巾子。《唐会要》云:“开元十九年十月,赐供奉及诸司长官罗头巾,及官样圆头巾子。”(76)语气意在直叙,没有多少信息可以挖掘。但旁参其他文献,罗头巾子的推行,似乎还有一些隐情。据《封氏闻见记》载: 开元中,燕公张说,当朝文伯,冠服以儒者自处。玄宗嫌其异己,赐内样巾子,长脚罗幞头。燕公服之入谢,玄宗大悦。因此令内外官僚百姓并依此服。自后巾子虽时高下,幞头罗有厚薄,大体不变焉。(77)《旧唐书》云:“开元已来,文官士伍多以紫皂官为头巾、平头巾子,相效为雅制。”(78)紫皂官为头巾、平头巾子是否为张说所引领,尚不得而知。但张说“冠服以儒者自处”,应当与他在开元政局中所扮演的“职业文臣”角色相关,通过头饰塑造自己的文化身份。《大唐新语》对张说有“尤工大手笔,善用所长,引文儒之士以佐王化”、“功业恢博,无以加矣之”之类的赞语。(79)由此可知,他作为“文臣”、“儒臣”,在玄宗营造盛世的过程中,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张说死后,玄宗曾为之罢停元会,看似优待异常。但《大唐新语》只叙述了玄宗褒祟张说的一面,却没有注意到玄宗对他忌惮、防范的一面。上揭《封氏闻见记》所云“玄宗嫌其异己”,大有深意焉。玄宗为何会在意张说与己相异的着装?应该与张说在开元十年后权力膨胀有关。开元十一年张说升迁为中书令,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列五房于政事堂之后,侵夺了六部的权力。同时,他还把持着集贤院,以文儒领袖称名于世。此时,张说的权力欲极强,中书侍郎崔沔有所不从,便被出为刺史。十三年,玄宗改革吏部“十铨”,很可能就是对张说宰相势力的限制。十四年四月,玄宗利用宇文融、崔隐甫对张说的弹劾,罢免其中书令一职。幸由高力士美言,张说才得以保住右丞相位。而且,此时围绕武惠妃立后问题所出现的舆论,又皆于张说不利。玄宗不立武惠妃为后,固然与所谓武氏“不共戴天之仇”有关,进而防微杜渐,但是,防止张说东山再起,恐怕亦是其中不容忽视的缘由。(80) 综而观之,玄宗不仅在行政系统中,对张说有诸多限制和贬斥,反映在服饰等细节处,也不容张说有稍许僭越。 按上引《封氏闻见记》称“开元中,燕公张说,当朝文伯”。开元中为约略时间,或指开元十一年张说升任中书令至十六年致仕之间的某段时期。“冠服以儒者自处”,当指张说集贤殿学士的身份。当张说着装“冠服以儒者自处”时,玄宗就“嫌其异己”,转而要赐张说“内样巾子”(长脚罗幞头)。这种举措,与开元十三年以来玄宗在行政系统中对张说的限制,有其内在的一致性。直至“燕公服之入谢”,玄宗才“大悦”,并以此为契机,“命令内外官僚百姓并依此服”。如是命令,毫无疑问也是在要求臣僚顺从,宣示帝王的权威。 张说卒于开元十八年十二月,因此长脚罗幞头的颁行时间,应当不在开元十九年。(81)而且,就常理而言,开元十六年,张说已致仕,不至于对玄宗构成威胁,所以玄宗赐张说“内样巾子”的事件,有无可能发生在开元十六年之前?果真如此,上引《唐会要》所载“开元十九年十月,赐供奉及诸司长官罗头巾,及官样圆头巾子”,又当如何理解? 按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所记,“开元间,始易以罗,又别赐供奉官及内臣圆头宫朴(样)巾子”。(82)似乎罗头巾子与官样圆头巾子的颁行,并不在同一时间。“始易以罗”,或指开元十一年张说升任中书令之后、十六年致仕之前的某一时期,玄宗针对张说的着装,颁赐“长脚罗幞头”。“又别赐供奉官及内臣圆头宫样巾子”,是指开元十九年十月玄宗又向“供奉及诸司长官”颁赐“官样圆头巾子”。《唐会要》似未作区分,将二者合二为一。《云麓漫钞》云:“明皇开元十四年,赐臣下内样巾子。”(83)虽然成书时间在后,但据以上考订,此处的“开元十四年”,很可能即是长脚罗幞头的颁行时间。这种长脚罗幞头因玄宗的推行,流行于开元中期,同时期的壁画就有所反映。(见图4) 图4 莫高窟130窟盛唐供养人像所戴长脚罗幞头 资料来源:段文杰著,敦煌研究院编:《敦煌之梦:纪念段文杰先生从事敦煌艺术保护研究60周年》,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208页。画中人物所戴幞头,当即唐开元时期的长脚罗幞头。 事实上,针对张说着装的限制,只是开元政局中玄宗对宰相种种限制的一个缩影。如果说张说的特殊头饰在于塑造一种“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那么,玄宗之长脚罗幞头,或可视为对此类奇装异服的反制:一方面以统一的装扮压制立异者,使之丧失特殊性;另一方面则是以统治者的威权去干预“品位”,也就是要争夺服饰文化的“表现权”。(84) (责任编辑:admin) |